青春的肖像
《扮作花神的萨斯基亚》1634年
如果为青春画一幅肖像,会是什么模样?
早在17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晚期的杰出画家伦勃朗用几乎一年一幅的自画像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沉迷于戏剧性的光线,,推崇质朴厚重的风格。与其他热爱游历的艺术家不同,伦勃朗一生没有离开过故土荷兰,却凭借高超的艺术造诣声名远播。
在大量的自画像和为亲人、爱人、友人绘制的肖像画中,伦勃朗的人生叙事逐渐明朗。可是,他的一生依然过于传奇,仍有许多谜题有待人们解开。
画家在63年的生命里,为何如此高产?600余幅油画、300余幅版画和大量的素描、速写,涉及肖像画、风景画、风俗画、宗教画、历史画,件件堪称经典。为何他年纪轻轻时就能获得巨大成功?是凭借过人的天赋、刻苦的努力,还是一段美满又“实用”的婚姻?为何似乎在一夜之间,他坠入命运的深渊,连离世都悄无声息?人们只模糊记得,伦勃朗被葬于荷兰阿姆斯特丹西教堂的一块无名墓地,死因不详。越走近伦勃朗,其人越隐退于画布深处。
早年成名
1606年,伦勃朗出生于莱茵河畔的一户老磨坊主家庭。他自幼痴迷于绘画,不愿追随兄长学做生意。14岁时,他放弃到莱顿大学学习的机会,先后进入雅各布和拉斯特曼的画室做学徒。两位老师都曾游历意大利,深受当时意大利最负盛名的画家卡拉瓦乔影响。
1630年,24岁的伦勃朗决定去阿姆斯特丹闯荡。他的第一笔生意是一幅受人委托而绘制的团体肖像画,即《杜普教授的解剖学课》。在画中,解剖台上横陈着一具人体标本,伦勃朗借助对光线的娴熟把握,刻画出标本皮、肉、骨的肌理和质感。杜普教授站在解剖台后面,抬起左臂,似乎正在讲解手臂的功能。他的目光投向从深邃的背景中探出身子的7名围观者,他们的不同神情,反映出当时人们对科学的复杂态度。这幅作品为画家在上流社会赢得声望。随后,更多订单纷至沓来。
幸福时光
1630年到1642年是伦勃朗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在首都,这位来自外乡的青年艺术家不仅赢得了市场的欢迎,还收获了甜蜜的爱情。1634年,伦勃朗和萨斯基亚结婚。《扮作花神的萨斯基亚》描绘了订婚时萨斯基亚的温柔和爱意。伦勃朗使用庄重的构图,将爱人置于画面中央。她头戴花环,一枝野花从一侧探出来;棕红色的鬈发散落在浅绿刺绣缎裙上;花神手杖从身后伸出,顶端缠绕着的藤蔓,憋足了向上生长的势头。生命力跃然纸上,暗示着宁静祥和中孕育着挡不住的蓬勃。
1639年,伦勃朗贷款购置了位于布雷斯特拉特街区的豪华房产。他的客厅日日高朋满座,有志青年挤破头,渴望成为伦勃朗画室的学徒;富商显贵巴望着,恳求伦勃朗用肖像画留住自己的英姿。显赫的声望、富足的财富和甜蜜的爱情将伦勃朗推向生命巅峰,直到1642年——威望荣耀,轰然崩塌;欢乐时光,戛然而止。
厄运降临
1642年,伦勃朗完成了阿姆斯特丹火枪手卫队的订单。这件引得后人纷纷朝拜的、被命名为《夜巡》的伟大作品在当时并没有为他带来荣耀,反而使春风得意的画家遭受了致命打击。就艺术价值而言,《夜巡》是一件具有开创意义的作品,画作将古板的群体肖像以创新的手法表现为喧闹生动的鲜活场景:柯克队长位于前景正中,他伸出左手,招呼副队长快快组织好杂乱无章的队伍,准备出发。画面具有极强的时空代入感,使观者不由自主地产生要加入队伍一同出发的错觉。
《自画像》1669年
然而画作完成后,卫队队员完全不买伦勃朗的账。面对《夜巡》,他们勃然大怒,指责他没有按照协议和传统肖像画约定俗成的规矩,根据支付报酬的数额布置人物在画面中的主次位置。队员们渴望通过肖像画彰显地位和身份,对伦勃朗精心营造的艺术感染力却毫不理解,更不在意。最终,卫队将伦勃朗告上法庭。争执中,伦勃朗坚持“艺术家的天职是创造美的形象,而不是计算有多少个脑袋”,却落得不尊重客户、没有契约精神的坏名声,找他画肖像画的客户从此骤然减少。
事业受挫的同时,悲剧降临。1642年,萨斯基亚病逝。订单骤减、痛失至爱、房贷到期,伦勃朗的命运急转直下。债务压得伦勃朗喘不过气,无奈之下,他向贵族朋友约翰·斯克思借钱,并用一幅肖像画作为回报。斯克思实在很忙,无暇做一个安静的模特儿。画到中途,斯克思将金丝织边的红色大衣斜披在肩头,抓起手套,急匆匆准备离开。即便匆忙,他仍保持着教养良好的举止,唯独面部的一抹局促和尴尬,流露出在友人面前的松弛。对衣饰的处理,伦勃朗极其洒脱,直接将颜料涂抹到画布上,形成凸起的三维感。仓促戴起的手套、尴尬紧张的表情和对外衣的爽快处理,烘托出急迫与压抑之感。伦勃朗用一幅肖像画完成了对斯克思内心的剖析,这幅作品亦成为人们公认的伦勃朗最精彩的肖像画之一。
时运转变淬炼了画家苍劲有力、雄浑生动的画风。伦勃朗开始大量运用阴郁色彩,放弃了谨小慎微的细节刻画,以粗犷的笔触和厚重的颜料取而代之。但是,当时荷兰民众更欣赏优雅的形式、亮丽的色彩和细腻的手法。“深褐色的伦勃朗”被市场彻底遗弃了。
悲壮离场
1660年,54岁的伦勃朗孤苦伶仃、一贫如洗。他变卖了豪华房产和毕生收藏,搬进位于玫瑰运河街区的普通公寓。这间逼仄的居室,收藏了伦勃朗无处安放的晚年尊严。他用粗糙肆意的笔触疯狂绘画,激动时恨不得用手指直接涂抹颜料。震撼人心的《克劳狄斯的密谋》便诞生于这个阶段。伦勃朗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夜间场景,画面散发出秘密集会的严肃气氛。它在市政厅被短暂展出后,因不被世人接受而被退回。1668年,伦勃朗唯一成年的儿子死于瘟疫。1669年,伦勃朗去世,死因不详。
在人生的最后一年中,伦勃朗留下了几幅自画像。这些作品传递出相同的信息——关于“本真”。经历人生起落,伦勃朗在孤独贫苦中重返艺术的本真。1669年的《自畫像》褪去盛年时的装腔作势,忠实记录了生命将尽的精疲力竭:疲惫的面容、佝偻的身躯,丝毫遮掩不住伦勃朗苍劲悲壮的绘画语言。他的笔触坚定有力,俨然出自1630年那个梦想到阿姆斯特丹大干一场的24岁青年,但此时又多了一份凝重、一份无畏、一份天真。今天,如果为他的青春画一幅肖像,我选择1669年的那幅《自画像》——他用生命揭示了艺术常青的真相,用悲剧离场指向壮美的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