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片绿叶(3)
又见到柳青时,倒看不出她有失败的样子,依然是风一般地来,又风一般地去。我很想对她说点类似安慰和鼓气的话,发现不必。我又很想劝她把那几个“太”字改一改,料也白搭。就听她兴奋地给我讲了她的两个剧本——《作证》和《黄山吟》。
《作证》是她为编写《忠诚的战士》,在湘鄂西采访时的意外收获。这儿是贺龙的故乡,是老革命根据地。这儿曾育出过多少传奇式的革命人物和传奇般的革命故事!如今又有了一个奇异而动人的传说:有一位家在北京的老干部,年近花甲了,级别约在局级以上。“四人帮”肆虐横行时期,他离开了北京的家;只身悄悄地来到了这里,并悄悄地住下来。他原本是这地方的人。是什么又把他召唤来?是逝去的童年的乐事?是依旧的故乡的水土?还是已经遥远了的青少年时代的梦想?是什么不清楚。是什么也都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他不久竟与当地的一位既穷且老的寡妇结了婚,既无喧天的锣鼓,又无动地之炮仗,两人住在茅屋里,沉静和谐如偿夙愿般地生活,给人感觉不是牛郎过了天河,便是织女又降凡间。众人都羡慕,也都感动,又都惊讶,便有了种种猜测。有的说那老人是在京蒙了冤的;有的说那老人是为了不使别人蒙冤而自己蒙了冤的;有的说那寡妇受了多年的凄苦,心里一直念着那老人呢;有的说那老人也一直恋着那女人,到底来与她团圆了。众说纷坛,但都相信:这二人年轻时必有过一段浪漫与悲哀,这二人历尽劫难终于感动了上苍。老根据地的人民,心地真是纯净善良,便把这美好的猜想四处传扬。(中国还有一派流言家,惯会编派别人的私事,编派得如他们自己一样肮脏。这一点本文在后面要提到。)柳青被这故事打动,又知道这实在是一件真事,那老人与寡妇都确是有,就想去见见他们,可惜时间紧张未能如愿。
以上就是剧本《作证》所根据的原始素材。人,有什么样的心灵便会有什么样的灵感,这便是人对艺术的重要。
《黄山吟》,说的是明代一位大旅行家重游黄山,寻觅三年前他在这里遇到的一位姑娘。那姑娘当时被迫出家作了尼姑,痛不欲生。旅行家热爱生命,志在山河的博大胸怀,曾感化并点悟了那个姑娘。然而现在,他寻遍,人间皆不见姑娘的踪影。旅行家路遇大乘法师一同揣测姑娘的下落。黄山变幻万端的云彩始终伴随着他们,在深谷、在天际演出一幕幕神奇悲壮的景象。他们心中都明白了:那姑娘已不在人世。她若逆来顺受混混噩噩做生活的奴隶,尚可苟且偷生,而一旦认识了自我的价值并勇敢寻求时,必不为险恶的社会所容。从种种民间传说中可知,她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有过壮丽曲折的经历。如今,她的魂化作了黄山之云,萦绕于山头,俯视人间,不忍离去。
柳青说,“人的生活不够美,所以才希望从艺术中看到美,在艺术中创造美、实现美。”我想这一点就是艺术对人的重要了。
有那么一阵子,我的耳朵也听来不少关于柳青的流言。中国多流言,因为中国人少流动,多数都如我一般毕生“瘫痪”在一处。又因为不少人的时间多到不知如何挨过,便把别人的私事传来传去,又加了夸张与变形,以使自己寂闷的生活多出声色*。也可能还因为中国有把爱情列为禁区的历史,性*教育又极缺乏,所以这方面的好奇心就需流言来满足。中国式的流言之最大宗,便是关于别人的私生活,包括结婚和离婚,包括再嫁和不再嫁。写到这儿想起一件事:现今小说的题目中若有“男”字和“女”字并存,即可畅销,想必是因为符合了辩证法的原则。
柳青上大学时就有了恋人,据说是一见钟情。双方的功课都好,双方的理想都高,双方的思想都进步,双方都在青春年少时,自然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有梦不完的美丽的梦。读者想知,尽可以把古今中外一切有关青年男女真诚相爱的故事想一遍,把精采的情节用在他们身上,多半是有不及而无过之的。想必读者已有所料:象这样美丽的爱情故事不会没有一个悲哀的结局,否则成何世道?想得真对极了。1966年夏天,他们的爱情浪漫曲结束了,并没有婚礼进行曲继后,而是“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原因呢?也非常典型:男方的父母反对。反对的原因呢?也非常典型:柳青的母亲是右派,所以与柳青结婚的人,其事业的前途法定黯淡。这样的逻辑在那个时代是通行的。将来的人们对此可能会不理解,正如我们今天已经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奴隶的婚姻要由奴隶主来决定,为什么奴隶主为了几块钱就能随意拆散一个奴隶的美满家庭。类似的事发生在20世纪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发生在中国的高级干部和知识分子中间就更值得深思。就这样,要么忠于你的爱情而不顾你的前途,要么顾着你的前途而抛弃你的恋人,那个青年选择了后者。不要太怪他吧,因为这里所说的前途,是与革命、人民、主义等字眼划等号的。柳青没有太怨他,一直都把他当作好朋友。柳青也没有恨他的父母,而且记得那两位老人一直都是很喜欢她的。她在给两位老人的信中写道:“……我心里虽然很难受,但并不感到意外。当我刚和他作朋友时,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几次很直接了当地和他提过……应该把我家里的实际情况老老实实地告诉您们,含糊、说谎都不对,在我心里就过意不去。他说我不了解情况,要是和家里说了,您们肯定会生气的,也不会同意的,还是先别说吧。当时,我并没有把家里为什么会不同意的原因想得很深,也没有勇敢地正视这个问题,因此几次想给您们写信,都没有写。去杭州(男方家里——作者注)前我想:如果您们问到我家里的情况,我就如实地把一切讲出来。可是您们都没有问起过,我就没讲,并且天真地想:等我母亲摘了帽子又重新工作了,等我也入了团,那时再向您们讲吧。因此一直拖到去阳高(柳青参加四清工作的地方——作者注)以后才讲。这件事我做得很不对,也很不好。……”看来柳青还是很理智、很冷静的。不过再看一段她的日记吧:“这些日子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一连接到他的两封来信,一封比一封冷酷,一封比一封更缺少温柔……他认为必须按他父母的意见去做,而这和我们的爱情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必须舍一求一。他……认为这件事必须说明白,否则对双方都不利;态度是相当坚决果断的。真没想到这样大的打击发生在我参加四清运动最紧张的时刻。我在上一封信里,曾有点挑战式地批评他不勇敢、不坚定。我希望经过我们的努力,用我们的决心和行动解决和他父母之间的矛盾,争取最后结合,但是他却连这点勇气和信心都没有……那天中午接到他的信,我真想痛哭一场,哭一天,可当下张茂成就来找我,说被张侃迫害的径忠的女人回村了(这是四清中的一件事——作者注),我立刻擦了眼泪去访问她。……但有一刹那空隙,我就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眼眶马上盈满泪水。会一散我跑开了,跑到园子里,—眼泪又止不住流出来。但是我很清醒,知道不能把眼睛哭红,还得回来参加晚上对敌斗争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