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片绿叶(4)
柳青说自己“对此事并不感到意外”,那纯粹是一种夸张的自我安慰。她说“我并没把家里为什么会不同意的原因想得很深”,这才是实情。这不是坏人与好人演出的斗争,这是好人与好人酿制的悲剧。愚昧落后是其发酵剂。那时,能够把“原因想得很深”的人不多,能够把后果想得很深的人就更少。文革式的大悲剧,也许正是以这样的小悲剧为基础、为根源的。一对小人物纯真爱情的被扼杀,与一位国家主席的冤死,这之间有着模糊但是确定的联系。人道主义泯灭的地方,人的尊严被蔑视的地方,苦难还能不日趋深重么?中华民族那10年大悲剧的制造者是中华民族自己。每一位骄傲的炎黄子孙,对那段历史如今想必都有了觉悟。(但愿如此)悲剧又成了进步的发酵剂。
柳青把屈辱和悲伤藏进了心中,心变成荒漠。爱情之火在那儿熄灭了十几年。虽然她后来结了婚,有了两个女儿,但那根本谈不上爱情。恐怕没有篇幅写这件事了。就在她准备结婚的时候,她心里也全明白:没有也不可能有爱情。这一点,无疑是她的错误。她的错误还在于:不懂得,同情和牺牲绝不是婚礼进行曲的音符;没注意到,荒漠之下还有着爱的潜流;没有看清,这桩婚姻的双方是两种不同的人。本文不具诉讼性*质,也不打算象大多数国产影片那样分出正面角色*与反面角色*。生活没有那么简单。总之,纯洁的爱情被扼杀之后,不会有好果子从这棵树上结出。
柳青继续马不停蹄。
1981年3月——1982年10月,她与王力雄合写了剧本《追索》。剧本在1982年第,2期《丑小鸭》上发表,同年由中国新闻社电影部投资拍摄,1983年公演。这是她独立执导的第一部故事片,放映后获得一定好评(70个拷贝,放映14900场)。
1982年11月——1984年1月,她参加了故事片《南拳王》的拍摄。‘1984年2月——6月,她与达奇、王力雄合写了25集电视系列片《黄水谣》。同时,她自己又写成同名故事片剧本。本打算电视电影套拍,但又因故下马。
1984年7月,她在浙影厂所拍电视剧《风荷曲》中,任艺术指导。
1984年9月一10月,她拍摄了长录象片《炎黄子孙欢庆十一》。
1984年底一85年初,她与王力雄合写电影剧本《血门》上下集。自己没有拍摄机会。此片由西影和广东艺术发展中心联合摄制。
1985年3月一7月,她在深圳影业公司拍摄故事片《漂流》,因种种复杂的矛盾,她中途离开。
1985年10月一12月,她为湖北电视剧创作中心改编了12集连续剧《天堂之门》。
柳青很能吃苦。与柳青一起工作过的人无论对她的看法多么不同,在这一点上却都一致。
影片《追索》中有这样一个画面:凌恺打开父亲的考古笔记,响起驼铃声,随之出现当年凌思涵的考古队通过火焰山的情景,巨大的红色*金字塔式的火焰山下,一支小小的驼队走在黑色*的沙漠上,给人神奇的感觉。7月的吐鲁番,中午的气温高达47℃,人静静地呆着也会感到难受,但为了这一画面,她们还要往山上爬去找最好的角度。那次柳青中暑休克了,被人抬到山脚下伯孜克里克千佛洞内,3小时后才缓过来。第二天她照常工作。小说靠语言,电影靠画面;语言看出作家的功力,画面见到导演的匠心。为了一个好的画面,她和她的同志们不知走过多少冤枉路。在沙漠里,在高原上,在急流险滩间,常常是玩命一样走到一个地方,看看,不理想,再重新去找。这与片名相同:追索。“众里寻他千百度,摹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这不怕。凡是追求完美艺术的人,都不怕这个。怕只怕:众里寻她千百度,猛然发现,有人正在名利熏心处。那时候柳青只会傻眼,再无作为。
为了拍摄《漂流》,柳青让掉了《血门》的导演权。西影和广东省艺术发展中心共同决定,请柳青导演她参加编写的这部影片,共二集,投资150万,拍摄景地在上海、天津,工作条件来比《漂流》不知好多少倍。《漂流》拍摄条件之艰苦,是一般摄制组无法与之相比的。古称黄河沿的玛多县已属人迹罕至的地方,离西宁有600多公里。再向上穿过大草滩,就到了鄂陵湖西北方布青山下的淘金场。她们和淘金人滚在一起,喝的是沙坑中渗出的水,住的是帐篷,地上仅铺一块塑料布,下面是湿草皮和老鼠洞。
那地方晚上9点多太阳才落,她们便从早晨5点一直工作到晚上10点,中间只吃一顿饭。再往上走,到了黄河源头。自古以来,涉足此地的人也不过几十个吧,万圆几十公里连牧民的帐蓬都不见了。她们就在地上挖个坑生起灶火,用高压锅煮面条,一顿饭要吃三个小时。空气稀薄。走几米路都觉困难。不过得爬山,跟在上海或天津的爬楼梯有区别。柳青觉得《漂流》更能实践她的艺术理想,宁肯放弃另一种成功,而来这洪荒之地冒风险。这一次她除去冒了风险,没有得到别的。不过,黄河的博大激涌、高原的伟岸雄浑、大自然的纯洁沉静使她得了大享受。她常独自久久地默对这颗星球和这个宇宙,便忘却了蝇营狗苟的琐事,听到了瞑瞑之中爱与宽容的启示。
记得有一次我问她:“这么拼命地干,我猜是想用事业的成功来抵销生活中的失望吧?”
她说:“我不是那种把事业放在第一位的人。”
“那把什么放在第一位?”我问。
她说:“生活。”
她说:“真诚的爱和人与人之间美好的关系,事业也不过是为了这个。”
她说:“有的人最关心的是怎么能在社会上站住脚,认为能搞成几部作品,被人们所承认就是最大的快乐,为此可以牺牲一切。”
她说:“我也盼望自己的作品被社会承认,但那不是最重要的,真的实现了我也不会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幸福。其实有更珍贵的东西。”
这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呢?再看一段她的日记吧:“……不去追求人的能力的最大半径,不去寻找人的能力的最大值,我追求的是人性*的美,真善美的最大限度的实现,人和人之间的理解、信赖、尊重、爱护、帮助、真挚的永恒的友谊与爱情。我要这样做,我也想这样影响别人,比如通过我的作品,使人和人的关系变得更美好,也使人类本身变得更美好。”
看来几个概念有些乱,得稍稍分析一下:为了在社会上站住脚而搞艺术的人,是一种人。为了发挥和实现自己能力的最大值而搞艺术的人,又是一种人。为了使人间变得更美好而搞艺术的人,是第三种人。第一种和第三种都是目的很明确的人。第二种呢?其“最大值”怎样体现呢?神枪手所以能证明其为神枪手,总是要有个靶子的,否则子弹向何处出膛?倘这靶子是“在社会上站住脚”,便与第一种人同。倘是“使人间变得更美好”,又与第三种人一样。所以第二种人是个不确定的概念。而第三种人若是为了自己的目标竭尽全力,不也是在“实现人的能力的最大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