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呢,再推荐一部冷门佳片吧。
豆瓣居然只有不到300人标记了看过,翻了翻几乎没有差评,评分也稳稳的在8.1分。而且,还在年初的圣丹斯电影节,拿到了评审团特别奖。
就是今年的新片《迪克·约翰逊的去世》。
这是一部关于导演克斯汀·约翰逊的父亲迪克·约翰逊的纪录片,但在记录之外,克斯汀却在电影中让父亲迪克“死”了N次。被街转角工人的脚手架打得头破血流,甚至是被高空坠物,直接砸得一命呜呼。克斯汀就这样安排、记录着,自己本就垂垂老矣的父亲一次次地面对意外“死亡”。在画外音里,克斯汀说道:“他是人人想拥有的父亲类型,开明大度。”画面里,迪克一边满口答应着女儿“注意安全,绝对不会带着孙子胡闹。”
就是这样的一个老人,其实一直饱受阿兹海默症的折磨。
在得知曾经作为精神病医生工作了一辈子的父亲患上了阿兹海默症时,克斯汀立刻被拉回数年前,同样身患阿兹海默症的母亲离世的岁月里。
克斯汀惊觉拍了大半辈子纪录片的自己,关于母亲晚年患病的影像居然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在片子里,母亲记不起自己的名字,记不起丈夫的名字,甚至记不得下楼梯时要张开眼睛。克斯汀意识到,在必然的痛苦到来之时,遗憾不能重演,她决定为父亲拍摄一部电影。
纵观克斯汀的作品序列,无论是她令人惊艳的导演处女作《持摄影机的人》,还是参与摄影获得奥斯卡最佳纪录片的《第四公民》,冷静、朴素、绝对自持的客观记录是她一贯的风格。但在这部对她来说最为特殊的作品里,克斯汀却一反常态,从片名到串联线索都采用了“假死复活”这样一个高调花哨、带有恶搞色彩的设置。
光是来看这个海报:艳黄色的背景中,父亲迪克如经典喜剧演员般夸张的肖像,我们很容易以为这是一部用轻松搞笑来解构死亡的温情家庭影像。本片与其说是“迪克·约翰逊的N种死法”,不如说是将“拍摄迪克·约翰逊假死”这件事本身插入到对父亲晚年生活的凝视中。片中,关于“意外死亡”场景的拍摄总伴随着摄影机、片场环境、特效演员的暴露。“假死”不是一个影像成果,而是一个参与过程。就像是父亲晚年生活的小变奏,被编织进一系列纪实、手持的家庭影像中。
迪克可能刚在街角被工人的脚手架打到头破血流,下一个画面就又回到一个稀松平常的早餐咀嚼。但紧接着,迪克又很可能在睡梦中逐渐漂浮而起,进入一个被妻子、李小龙和巧克力蛋糕包围着的天堂。
克斯汀这部关于父亲的电影可以完全割裂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充满克制、极其真实的家庭影像。
比如,当孙子们在一起偷偷给迪克准备巧克力生日蛋糕时,迪克突然闯入让惊喜败露,小朋友们都措手不及。但很快,小孙子反应过来,对着摄影机不无得意地说:“没关系,幸好他很快会忘记。”
这些片段赤裸、温馨地残忍着,常常让人措手不及。在这一部分影像中,克斯汀始终没有出镜,她将自己和摄影机等同,像一双游移的眼睛贪婪地观察着父亲。
这种“隐身”在与对父亲的直白记录中,流露出浓浓的自我保护、自我克制的意味。片中有这样的一幕,克斯汀用摄影机“看着”父亲,和他一起回忆着母亲搬进疗养院的前一天,也曾坐在同一把椅子上,环视着自己的家。——“母亲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开始唱《QueSera,Sera》(世事难料)”
迪克和克斯汀都意识到,母亲的告别和无助如今正在重新上演。
她忍不住哭了,走过去抱住父亲,放任摄影机搁置在房间的地板上,长久地停留在地毯和父亲的双脚上。这么看来,这部影片几乎是自私的,摄影机没有任何拍摄章法可言,随意的摇晃、被搁置、被局限。克斯汀没有展露出那些崩溃瞬间,她始终拒绝与观众分享脆弱。
因为就像那个被隔绝在镜头外,与父亲的相拥时刻一样,它们是不可共情、不能分享的人生经验,是爱的痛苦部分。在东亚文化中,死亡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禁忌,对一个老人讨论死亡,更是大不敬。同样是阿兹海默症,在前段时间国内上映的日本佳片《漫长的告别》中,就将父亲注定逝去的悲伤稀释在温情脉脉的告别中。巧合的是,在本片中,迪克也将患阿兹海默症的妻子的去世叫做“漫长的告别”。但与《漫长的告别》中将“死”与“告别”进行置换,从而回避前者不同。
本片中,克斯汀不断地用“假死复活”这个主题来强化“死亡”=“告别”的公式,从而让二者并置。
她在用影片中那些超现实的、奇幻的部分来呼应父亲的俏皮与豁达。又在纪实影像中,和父亲一起思辨,一起通过私人关系来面对死亡。片中,克斯汀常常和父亲展开许多直言不讳的短小问答,他们从不回避“死亡”。
当克斯汀问父亲的愿望是什么时,迪克吃着蛋糕回答道:“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不会,我太热爱生命了,但我允许你替我安乐死。”
这些日常和对话中的默契、理智、清醒、思辨性才是这对父女关系的核心。克斯汀用那些时不时出现的滑稽小品、超现实想象,时刻提醒着我们,电影可以拍摄、作假,“死亡”可以搬演再复活,但人生绝无可能。这就是影片公共性的那部分,它一面潇洒的面对死亡,一面又向自己和观众设问。
陈丹青曾经在节目里谈论自己目睹老木心的死,他用了两个词“雄辩”、“乏味”。死亡过于强悍以至于无甚可说了,那么惧怕死亡也就没有意义了。
克斯汀通过影像试图提出和解答的问题也是一样,他们需要面对的东西,显然已经越过了死亡。但在拍摄中,,迪克已经可以说是被玩儿坏了,配合剧组做着各种夸张搞笑的动作和装扮。他显然早已经没有了世俗意义上的体面,那么所谓的“体面”到底意味着什么?
片中,克斯汀常常在画外音中描述着迪克的一系列病症:面对女儿准备的万圣节惊喜,也丧失了曾经玩笑的本能,只能像个大宝宝一样手足无措地坐在沙发上。片中有这样一幕,迪克听着克斯汀描述自己昨晚发病的情况:在半夜穿戴整齐在客厅里,觉得自己需要上班,看病人。甚至模仿着女儿的口吻教给她下次该怎么对自己:“回床上去,你吵到我和孩子们了。”这就是迪克的体面,比起死亡,更可怕的是成为别人的负担,成为老朋友的伤害。
克斯汀的无助是,她必须要面对自己“被留下”,孤单单地活在世界上,看着父亲一点点消失在时间里。
迪克已经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了,但还是不忘记自己作为心理医生的共情和妥帖。以及那近乎于本能的自省能力,随时确定自己没有给别人造成麻烦。女儿要出远门,絮絮叨叨地叮嘱她:“别忘了你还有一个烦人的小老弟要照顾。”
曾经的父亲,现在真的变成了需要照顾的“烦人的小老弟”了。
克斯汀通过这种虚构、戏谑死亡和现实交织的影像所传递了一个事实:父亲的逝去意味着的是他将带走的一部分自己,意味着那种永不会成为回忆的“现在时”。克斯汀将永远以自己的“存在”不断温习着父亲的死亡。就像在今年另一部关于父母的纪录片《鸟类变形记》一样,片中有这样一段给去世母亲的动人的独白:
“我的母亲存在于午后点心、茶、已经不复存在的棕色沙发里…存在于我姐姐的眼睛里、若昂的鼻子里、小泽的温和、和佩德罗的同理心里。我的母亲存在于我女儿的身体里,我的雀斑里和不擅长计划的特质里,我的母亲存在于日落里,每一天都沉向海底。”
同样,在克斯汀的影像中,父亲的爱意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它在告诉我们,相比于死亡,我们更需要克服的是爱的痛苦,那些人类情感中注定的逝去、别离、消化。
我们能做的只有像迪克那样,朴素的活在当下,百分百地共享那些爱的美好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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