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高的山上，和孩子们唱「最燥」的歌
文｜亦欢
编辑｜楚明
热闹的夏天
「一段危险的旅途结束，我要和你平静地生活，去看看天边日落……」在一间简易教室改成的排练室里，穿着校服的女孩们正用电子乐器弹唱着《为你唱首歌》，拿着话筒的主唱还戴着红领巾。一群小朋友们坐在塑料板凳上或者讲台上，拍着小手听，镜头拍过一张张稚嫩的脸庞。有人评论道：她们的眼睛有光，好纯净好有神。这是一支名叫「未知少年」的乐队，是这所小学的第二支乐队，第一支乐队是「遇乐队」。
手持镜头拍摄的人叫作顾亚，他是一名乡村教师。他所在的海嘎小学在六盘水，是贵州海拔最高的一所小学。顾亚当语文老师，当音乐老师，也是班主任。在课余时间，他会带着学生们一起玩摇滚、组乐队。视频发在抖音上后，很多人感到好奇：一个农村的学校，一些大山里的孩子，穿着捐赠的校服，为什么能接触到乐器和摇滚乐？
顾亚收到了很多私信，还有《为你唱首歌》原唱痛仰乐队的问候——他们说，希望能为孩子们做点什么。7月份，海嘎小学迎来了一支真正的乐队。痛仰乐队的成员们各自从不同城市来到贵州，来海嘎看孩子们，和她们一起在台上演奏。他们还跟顾亚一起去家访，在女孩家的院子里一起弹奏，院子里没有灯，但是有月光照下。
属于顾亚和海嘎小学的一个热闹的夏天开始了。
一场演唱会在筹备进行。视频发出后，抖音的工作人员联系到了顾亚，顾亚说，孩子们一直有个愿望，想办一场属于自己的演唱会，校园里、星空下，大家唱着自己喜欢的歌。抖音决定，一起来实现这场演唱会——演唱场地的舞台、灯光、设备……一件件从北京运了过来，搭建在海嘎小学的操场上。
两个乐队的所有成员都是女孩，抖音给她们每个人都拍摄了宣传照和视频：有「我不爱说话，贝斯就是我的话」的贝斯手罗春梅；有「在韭菜坪山脚下唱歌的」主唱晏兴雨；有「希望我能走出这座山」的鼓手黄玉梅……她们多是十三四岁的女孩。虽是暑假，但女孩们依旧走几个小时的山路从家里来到学校，一遍遍地排练演唱会的曲目，到了傍晚又走路回家，前前后后筹备了一个多月。
8月的一个雨夜，女孩们化了淡妆、编了小辫子，套上雨衣便走上了舞台。抖音特意从北京请来了新裤子乐队，女孩们和真正的乐队在舞台上唱唱跳跳，一首《你要跳舞吗》呈现给了台下的村民们。
但美好并不仅仅存在于上台表演的那些时刻。
筹备这场演唱会的过程中，顾亚和孩子们都体验了很多日常生活完全无法经历的事情。他们遇到了很多困难——每天都排练一样的东西，小朋友们也会觉得烦躁，会有情绪；那段时间大家一直待在一起，小朋友们之间总会出现一些矛盾；演唱会在学校操场上举行，但那几天一直在下雨……但在这样一种活动中，小朋友们体验了各种担心，也觉得累和辛苦，但最后，她们又怀揣着成功的喜悦，在舞台上呈现了最美的东西。
音乐改变了女孩们。在视频里唱着歌的是未知少年乐队主唱兴雨，刚转学来海嘎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那时候她爸爸出去打工，妈妈又离开了，她很少换洗，指甲很长，头发很乱，同学们都不爱跟她玩。但她现在，站舞台中央，当主唱，用脚轻轻点地打着节拍，显得从容。她还和乐队里的成员们成了朋友，总是嬉笑打闹。
抖音的演唱会之后，梦想在女孩们的心里种下了。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这些曾说未来想成为小学老师的女孩们，开始有了关于音乐的梦想——有人想成为音乐老师，有人想当歌星，还有人想成为一位音乐家。
「我要走出这座大山」
刚来学校的时候，顾亚就会和孩子们聊梦想。
几年前，顾亚背着一把吉他，还在山腰下的小学任教，和校长郑龙成为好朋友，郑龙兼任海嘎小学的校长。郑龙告诉顾亚，他的心在山上那所快要倒闭的学校，那里条件艰苦，留不住老师，学生也都走了，他的愿望，是把它办成一所完小（一到六年级都有的小学）。2002年，28岁的郑龙也背着一把吉他，成为海嘎小学的校长。那时海嘎小学只有一名老师，教八名学生，一直都很艰苦地存活着。他问顾亚，愿不愿意一起去海嘎？
顾亚当即就同意了，他觉得这很摇滚，在最高的山上，能和孩子们唱「最燥」的歌。但去到海嘎小学的第一年，他们忙着现实问题，挨家挨户去劝说家长把孩子送来学校，那时候是泥路，很稀，老师们拿木棍杵着慢慢攀。劝来了六十多名学生，学校办起来了，没有水，老师们半夜就去蓄水池接水，没有正规的宿舍，老师学生们就住在一块。
同时顾亚也发现了，和山腰的学生相比，这里的小孩离乡镇更远，他们平日里下山赶集便要走上3个钟头。他们更少有接触外界的机会，性格也更内向。除了上课时间，校园里一片静寂。在课堂上，顾亚第一次和孩子们谈起梦想，他看到，孩子们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不明白何谓梦想。
顾亚跟孩子们分享自己的经历。初中时候，他进入了叛逆期。去学校住宿，每个人都带着装行李的木箱子，箱子里还随时都备着一把刀和斧子，同学之间会互相欺负，收保护费。为了不被欺负，他也开始欺负起了别人，直到有一次，他惹了一伙人，在回家路上被逮到了，被揍了一顿。等人都走了，他才能慢慢爬起来，坐在路边休息了好久，才站了起来。他决定不去学校了。
不读书的那段时间，他也不回家，到处找朋友玩，「到处漂」，没有任何约束，但一段时间过去，「每天没有什么可操心的，没有什么可想的，却很迷茫」。他还去「劳动改造」了一段时间，去石场里敲石头、抬石头、铲石头，一天赚10块钱，「那生活真不是滋味」。偶尔他和父母说心里话，他们也不能理解，虽然表面是一个闹来闹去的男孩，「实际上内心是很无助的」。后来，他主动结束流浪的生活，重新回到学校，怀抱着念书、离开大山的梦想。
曾经也是在严冬只有一双塑料雨靴穿的孩子，顾亚总是用自己的经历和「农村娃」的身份来体认山上的孩子们。他鼓励孩子们：要好好念书，翻过这座山，出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外面的天空。「把锄头放下」，不要再跟父母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或去城市工地搬水泥。
渐渐地，在墙上的「小小心愿墙」上，有了越来越多的「我要走出这座大山」的便利贴。
而在迷茫的时刻，顾亚记得，自己总会抱着吉他抠一抠，「像是内心唯一的寄托」。小学五年级，顾亚第一次见到吉他，是打工回老家的舅舅带回的，他不自觉用手拨弦，听到吉他发出好听的声音。和务农、养猪的父母「拼」了好几年，终于在家里卖掉猪之后，顾亚才有了一把吉他。是这把吉他，带着他离开大山里的生活，去读了一个音乐专业，追求他的音乐梦想。
当顾亚在海嘎小学弹吉他时，窗户边上总是有几个小脑袋好奇地望着，和幼时的他一样，也管吉他叫琵琶。顾亚和校长郑龙决定筹乐器，教孩子们玩音乐，希望他们能慢慢放开自己，能在枯燥的山中生活和学习日常里，找到一种放松的方式和属于自己的爱好。
回到现实里
演唱会结束的当天晚上，「那个场景是很凄凉、凄惨的」。本来几百个人挤着的小操场，有抖音的工作人员，有孩子们的家人，有村民，有附近的小朋友们，大家是热热闹闹的。但落幕之后，人都撤了，地上是一些雨衣、垃圾，一阵风吹来，塑料袋随着风卷起来，空落落的。
女孩们坐在那儿，低着头，很沉默，不一会儿眼泪就往下掉了。她们刚刚经历了那样的热闹，突然一下安静了，没了。
顾亚走了过去，告诉她们，「这是我们必须要承受的东西」。
在演唱会之前，顾亚也跟她们说过——我们要很努力地准备一场演唱会，但到了最后，我们还是要回归到我们的现实生活。「我觉得这也是孩子们成长的一部分——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学会一些道理，就是我们得自己去承受一些孤独，没有人会一辈子把我们捧在手心，最终我们要回到我们自己，我们得爱自己、得照顾自己。」
顾亚和校长郑龙把她们挨个送回了家。到了家门口她们还问，明天还去不去学校排练？顾亚说，回去好好休息，准备开学，把心收回来，回到自己生活里——那些美好的记忆，有照片留存了，，我们也把它存在心里了。
在以往的音乐课上，顾亚会在黑板上画吉他、调音器，一边教孩子们乐理知识，认识品牌、型号，一边也标上价格，从几百到几万，他想要提醒孩子们，不要忘了目前该做的事情，依旧是好好念书。教女孩们音乐是希望她们有一个自己的爱好和特长，但现在，顾亚开始担心女孩们一味想去弹琴、打鼓，影响学习。
因为成为专业音乐人的道路注定坎坷，顾亚走过，他知道有多难。
初中毕业后，顾亚选择了一个离家最近的音乐专业，满心期待着可以去学吉他。但开始上课，顾亚才发现，都是美术、舞蹈的课程，老师告诉他，以后你们是要去当老师的。顾亚才知道，原来自己报考了一个师范院校，根本没有吉他课可以学。
之后，他逃学，组乐队，住地下室，险些被开除，那时候他也以为自己可以做音乐。延期一年毕业后，他继续玩乐队，接超市、理发店开业的商演，开的琴行也不赚钱，从未真正在生活里安定下来。
过几年，终于，他的乐队在专业的音乐节表演，他看到了乐队的希望，想去北京看看。在一起很多年的女朋友不想他走，他的父母也说，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你走了我们老了怎么办？顾亚从小打架、逃课，从未让父母安生，别人总说他废了，是父母一直支持、照顾他。选择梦想，还是选择现实？
那一年，顾亚先选择现实，他参加了特岗老师的报考，成为一名小学老师。虽然放弃了北漂，放弃了继续玩乐队跑演出，但他觉得，过去三十多年的生命里，「唯一做对的一件事，就是来这里工作」。
另一种实现
如今回想起抖音的那场演唱会，顾亚觉得，「那可能是我几十年生命里，最美好的一件事情。」虽然顾亚自己的音乐道路没有继续走下去，但关于音乐的梦想以另外一种方式实现了。
11月份，顾亚带着新乐队顽皮精灵的成员们一块来了北京，参加一个活动。这支乐队是三支乐队里唯一来了北京的，他们的上一支乐队最远只到了贵阳。他们一起去了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天坛……
那也是顾亚第一次来北京，他觉得激动，一晚上睡不着。年轻的时候，他是想来「北漂」的，但梦想没有实现。对于北京，他的心里是有念想的，总想着抽空就来北京看一看，旅旅游，也一直没有成行。这一次，他带着学生们一块来了，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是我的学生们反馈给我的，一次实现梦想的机会。」
顾亚记得，来北京的那天晚上，住在主办方开的酒店房间里，孩子们一个个扑进大浴缸里，窗外，是高楼和霓虹灯光，浴缸里的孩子们扑腾着游起了泳，笑得很开心。顾亚觉得，或许孩子们会一直记着这次的北京之行，会让他们更努力地去向往更美好的未来。
11月份，顾亚还收到了天王刘德华向他喊话的抖音视频，他认可他在乡村学校，用自己比较擅长的技能去改变孩子们的精神面貌的做法。从夏天到现在，在受到了很多网友关注和帮助的同时，顾亚也听到了很多质疑的声音，有人会说，你这样做不行，跑歪了，好好的学校整天弹琴唱歌的，搞啥玩意儿……还有人说，那么多琴给学生，老师是收了多少学费和回扣……他觉得瞎扯。但有些时候，听到这种负面的声音，偶尔也会去反省。刘德华的话给了他很大的鼓励，「会让我更加坚定，继续去享受和延续这份快乐」。
顾亚一直记得自己在抖音上发表的第一个视频。那已经是两年前的12月了，海嘎小学的第一支乐队的第一次排练，排《平凡之路》，当时他好激动，赶紧拿手机记录下来——一段美好的记忆就此留存了。他也记得，今年夏天，因为在抖音上走红，他收到了很多的私信，问学校在哪里，是什么情况，需要什么帮助吗？后来他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没有留寄件人的姓名和电话，就说给海嘎小学的顾老师，对方寄了一把吉他，留了一个条子，说琴在家里闲置，希望小朋友能用得上——这让顾亚很感动。现在，他期待自己能去创作一些属于孩子们自己的歌曲，写写孩子们自己的生活和故事，改编成现代摇滚的方式来传唱，并将其发在抖音上，与关心孩子们的人分享。
如今，顾亚还有了一个理想，希望能在海嘎办一个真正的音乐节——他梦寐以求的，真正的音乐节。名字顾亚都想好了，叫海嘎音乐节、海嘎乡村音乐节，或者是云上音乐节。
有时候他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办音乐节，办音乐节又能怎么样呢，「我觉得这是一种没有硕果的期盼」——它不受物质上的束缚，但为了实现它，他会认真地对待每一件小事，不复杂不浮躁，他觉得，这就是理想、梦想。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现在每天早上醒来，顾亚的心里也有了更多的期待。他期待能让更多的孩子体验到乐器带来的气氛和欢乐，期待有更多机会带不同的孩子走出去看看；他期待这帮孩子上中学、上大学，期待他们以后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新的学期，顾亚给每个年级的小朋友上音乐课。他把教室搬到操场上，小朋友们排排坐好。很多小朋友很期待，中午吃完饭以后，就跑过去唧唧喳喳说，顾老师，明天下午第二节是你的音乐课，他说好好好，我记得了。一会儿又有人跑过来，顾老师，下一节是你的音乐课……上课的时候，孩子们跟着哼唱着或者是弹奏，「很亲近，又很快乐」，阳光也暖暖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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