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乎!文学中的沐浴水:昔人的色情想象
《九歌·云中君》一开头唱道: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小时间读过一本《九歌新注》,对这四句唱词的表明着实让我印象深刻。书中以为云中君是虹神,象征着雨水和丰收。在大旱的年初,人们要向虹神祈雨,主演下神仪式的,是女巫。这四句就是形貌女巫降神的进程:她先用香兰煮过的沐浴水洗浴身材,因此周身都散发着芳香;穿上富丽多彩的祭奠打扮,就像花朵一样美丽。随后,神奇的仪式开始了,虹神之灵一降落到了她的身上,并且显然不急着离开,于是她就不能自制地举行着迷狂的舞蹈,把身材折成种种姿势,看去恰好就像彩虹的宛转曲弧一样。舞姿的奇瑰让她好像周身在发光,并且越来越热烈,渐渐趋向高潮。
更故意思的是,这位注者以为,这四句词(连同整个作品)都同时拥有双重的寄义,既是在形貌女巫降神,也是在形貌大天然一种气候征象的进程:一场大雨过后,彩虹高出长空;由于雨水冲刷得草木都散发出清香,氛围非常的奇怪好闻,倒好像是这长虹方才在雨水中洗浴过,也染上了万物的芳香,而那霓幻的色彩就像野花一样美丽。它静静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长弧,久久不去,随着天空越来越明朗,其灿烂也越来越光显。也就是说,降神的仪式从预备阶段开始,就是在模仿着雨后彩虹现影这一气候征象的进程。
固然,关于云中君是什么样的神,这一作品毕竟该怎样表明,楚辞专家们有多种见解。不外,首句浴兰汤兮沐芳一句讲的是沐浴,是沐浴水,这一点,是没有贰言的。也因此,这一句歌词,就成了中国卫生史、民风史上很紧张的一条资料,让我们知道,古代高等沐浴水的情势,是兰汤。
从种种资料来看,兰汤的制作要领比力简单,就是在加热沐浴水的时间,把天然兰草投放到水中,煮。这在六朝小说《幽明录》中有比力明白的记录:庙方四丈,不作墉壁;道广五尺(《初学记》引作四尺),夹树兰香。斋者煮以洗浴,然后亲祭,所谓‘浴兰汤’(鲁迅校录《古小说钩沉》引《艺文类聚》卷三十八,齐鲁书社1997年,页143)。颠末充实的熬煮,兰草中的香精都开释到水里,香馥馥的沐浴水也就出炉了。
古代中国事一片气候暖和、植物丰茂的地皮,昔人在本地资源中开辟出来的香料,根本上就是种种香草,以及桂、柏、椒等木本植物的枝、叶、籽等。当时的加工本领也很有限,用兰草煮沐浴水,就是发明出来的要领之一。裸体,特别是女人裸体,洗浴在热气腾腾、芳香氤氲的香水中,这景象总是拨撩人的,是让人要想入非非的,于是,兰汤就不可克制地早早进入了文学,进入了我们不朽的经典,就有了现今所知道的最早的沐浴水之歌——《云中君》。在歌中,女人的出浴,被相比于彩虹在大雨过后现影长空,这一个比喻的传世,使得后人在吟咏中一次次地得以重新拥有先民对待性、身材以及大天然的豁亮眼光,在一刹时看到人和万物一样,都还年轻和清新的人类社会之初的天下。
陈腐的兰汤,约莫在西汉中期以后受到了打击。随着汉代通西域,丝绸之路开通,种种异国生产的香料渐渐被引入中国。这些每每是产于热带的香料,其香气之浓厚、长期,是兰草等温带植物完全不能比的。于是,西域香料敏捷地成为了贵族社会的时髦。不外,忽然面对外来的新事物,昔人一时还没有把握其特性,不知道怎样更好地利用它,天然而然地,就相沿了利用传统香料的种种步伐。此中一项就是,用贵重的外来香料煮沐浴水,至少,在汉晋人的想象中,外来香料是被派上了如许的用场。
汉末、魏晋时期,每每被今人形容为一小我私家性觉醒、头脑解放的期间。究竟上,在精英阶层中,,这时确实是产生了私家化写作的高潮。小说、志怪、杂史等等,一时蓬发达勃,种种低级的、悲观的题材,大量占据了当时的文学写作。异国名香这一泉源秘密、作用暧昧的新奇征象,对付此际无比活泼的文学想象力来说,天然分外地富有刺激效应。这些最初数量并不多的舶来品真的被贵族们拿来洗了澡吗?对此,后人很难肯定。大概真有如许的事;大概,兰汤浴身这一陈腐习俗的存在,使当时的人顺理成章地以为,好香料就应该用于沐浴。总之,在这一时期的文学写作中,异国香料被反复地用于制作高级沐浴水,这一真实或假造的洗浴方法,着实刺激出了多少大胆的色情故事,由之诞生了一批不朽的色情文学经典。
比如晋人王嘉《拾遗记》中关于汉灵帝裸游馆的整段笔墨,就把淫乱刻画得像老式好莱坞彩色歌舞片一样浮艳、轻悦。说初平三年的时间汉灵帝在西园,也就是上林苑里,(时间、地点、人物都非常正确,真是说得有鼻子有眼。实际上,初平是献帝的年号,汉灵帝没有效过。)建了一座裸游馆,范围很大,光馆阁就有一千来间,为的就是在这里举行种种色情活动。此中一项是,让年轻美丽的宫女们共裸浴,西域所献茵墀香,煮以为汤,宫人以之浴浣毕,使以余汁入渠,号‘流香渠’。异国纳贡的奇特香料,煮成芳香的沐浴水,让宫女们来团体沐浴。更出色的是,用过的沐浴水,带着残香和女人身材的气味,被倾倒在裸游馆内的曲渠里,形成了流香渠。一个天子喜好在流满女人的剩沐浴水的宫苑中混日子,可真够悲观。
影戏《青蛇》
读到这里,再回味一起生长过来的情节,这个故事的奇特气质兀地光显起来。文中竟然没有妖精打斗,色情活动都被赋予了很浪漫化的、艺术化的以致神仙化的情势,小说中的这位汉灵帝,他唯一的脚色是看,而不是做;他所看的,则是他乐意看的,是他本身人为制造出来的关于女性的一种色情幻景。读者在这里撞到了一位隧道的悲观艺术家,他计划出一种色情化的生存方法,大概说把色情化成一种生存方法,本身来欣赏,混迹此中,以假为真,自娱自乐。大概有人等待着这些色情幻景会一起盼望到具体的身材比武,然而没有,在小说中,到了本该上演三级片的地方,笔锋急转,女人的身材忽然像泡影一样地消散了,代之以她的剩沐浴水,一个关于她的肉体的非常切近的表现,一个带着香气和体温的意象,萦绕在引渠水以绕砌,周流澄澈的馆阁之间,波光脉脉,活动徜徉。堕落,携带着它不大概摆脱的腌臜品格,竟然飞升为非常深刻和高远的文学意境,具有了说不清道不尽的蕴义,让人咀嚼不绝。
关于这个故事可以讲的非常之多,在文学入门课上,完全可以把这一段笔墨,与一部三级片,大概与那些不知道床垫之外尚有大千天下存在的所谓当代小说、艺术影戏举行比拟,让年轻人明白作甚诗心,作甚平庸。但是闲话少叙,这里要说的是,用外国入口奇香煮的沐浴水香汤,实际上是这整个色情幻景的压秤砝码。假如没有香汤的剩水流注馆渠如许一个情节设置,这里就真的只是一个平凡的性抱负故事罢了。后代人固然很难确定,一项特定的、偶尔的民风——把沐浴水煮香——当初在多洪流平上刺激了文学家们的想象力,但是,对这一民风的援引,确实资助文学家完成了一次非常高超的艺术创造,让他们的才华像夜空中的烟花一样闪亮。
大抵同样的情节,也被安顿在了期间更晚的石虎身上。石虎不但是昏君,更是暴君,是本性格非常巨大的人物,关于他的色情举动的传说,也带有切合其特色的斑斓、壮观和谬妄。《十六国春秋》中具体记述了石虎的四时浴室,这所浴室是露天的,浴池全部用彩色石头砌池堤,池中安有活门,炎天可以从表面的水渠直接引进清冷的渠水;到了隆冬时节,则把无数个铜铸屈龙烧得通红,扔到水中,于是,池水就被这些铜龙烫热了。
浴池四周用锦步障掩藏起来,在障子里,石虎与他喜好的妃嫔宫女们一起采取天体状态,一边沐浴,一边饮酒作乐,能玩个彻夜,因此这里又叫清嬉浴室。固然,这种五星级的豪华澡堂里,沐浴水也不会平常,是香汤,是把百杂香盛在纱或葛制的囊袋中,扔到池底,让囊中的香粉浸香一池子澡汤。听说,石虎和他的妃嫔们一起洗过澡之后,剩水被倾轧宫外,仍旧带着热气和香气,以至于那排泻剩沐浴水的宫渠得名温香渠。可以想象,在寒冷的冬天,乃至大概是大雪过后,那种亮晶晶的北国冬日,宫墙内遥遥可见巍峨的、镂金错彩的殿阁群影,宫墙下,一条流渠静静淌泻着微带温气、香味依约的水流,渠边,骑马挎刀的胡族壮士,连同他们的女人,三三两两,好奇地观察这溶溶的水波——这是什么样的地步。不管这一段形貌是创建在汗青究竟之上的艺术加工(这黑白常大概的),抑或纯粹出于文学家头脑中痴狂的卑鄙抱负,把一种色情活动、一种低级意见意义给敷陈得云云派头雄阔,回声寥远,就让人不能不向该作者打立正致敬。
把这段记述与汉灵帝裸游馆相比力,可以发明有诸多差别之处。比如,汉灵帝的宫女们的团体裸浴好像是在室内举行的,只是过后把剩水倒在宫苑中的流渠里;在石虎这里,却是无论冬夏,该活动都在露天举行(游牧民族真是体格好),并且剩水被直接倾轧宫外。更实质性的区别在于,裸游馆里,只是宫女们来裸浴,汉灵帝认真寓目和欣赏。但在清嬉浴室,是石虎和女人们一起洗,高高兴兴地,可以说是太过恣纵地,享受人生。着实,这种露天洗浴、男女混浴的做法,大概泉源于游牧民族的淳朴民风,本来并不带有淫秽的性子,固然是被石虎给念成了歪经。显然地,石虎感爱好的是实现欲望的进程本身,不像汉灵帝,面对存在、实际、时间、女人这些征象,总是投注以一种狐疑的、迷离的眼光。
尚有一点小细节,好像不紧张,但却风趣,就是用纱囊盛百杂香如许一个形貌。随着异域香料的源源而来,对付这些香料的特性,昔人的认识渐渐加深,相干的新理念、新实践也就生长起来。在南北朝早期,和香法已经非常盛行,就是把从西域和南边来的种种香料重新举行调配,制造出新的香品。百杂香的见解,显然是在这一配景之下产生的,反应出当时的见解中,单纯的异国名香已经不是最高级的香料,要把东西南北来的种种神奇香料调配到一起,才算真正的奢侈。当时的人也意识到,外来香料的效能要远远高出本土香草,以是,在关于四时浴室的故事中,香汤的制造,已经不颠末煮这一步调,而是把香囊投到水里,潜台词是,囊中的香粉足可以把池水快速浸香。
从这个角度来说,本日所见的《赵飞燕外传》(《四库全书》,《说郛》卷逐一一)固然署名汉人作品,但是显着颠末了后人的充实加工,应该是定型于比力晚的期间,由于文中所提到的种种香名、香料利用要领,以及此中所反应的关于香料的见解,都像是中唐以后的事。风趣的是,整个故事中弥漫着一种对奇特香料的留恋之情。其创作者显着是借助小说而举行了某些道家理论的一次纸上实践,大概,从外来香料怎样融入本土的道家文化传统的角度,这一作品也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东西。这些旁话不提,仅仅从文学的标准来看,《赵飞燕外传》实乃堕落文学的顶峰之作,险些是字字珠玑,无一处不让人叫绝。在作品中缤纷沓来、富丽生辉的色情、艳情和情面况貌中,关于女人身材的洗浴,就像一个缭绕不绝的旋律,重复地突兀出现,让人以为故事报告者肯定对这件事着了魔。用香料来洗浴、香身,不但仅被融入了道家的理论体系之中;如许一个美容方法,还被敷衍成了具体的情节,化作赵飞燕、赵合德姐妹间争宠的一环,表现出二人在敷衍和引诱夫君方面的智略之高下。
赵飞燕,电视剧《母仪天下》
小说中先是谨慎地形貌了一回两姐妹的沐浴方法,后(即赵飞燕)浴五蕴七香汤,踞通香沉水坐(座),潦降神百蕴香,而赵合德浴豆蔻汤,傅露华百英粉。在小说快竣事的时间,洗浴的情节再次出现,某个夜晚,赵合德在汉成帝专为她修的浴兰室中沐浴,洗浴着那豆蔻香汤。由于早就练得了一身道术工夫,此时的她竟然浑身发光,其辉芒都盖过了灯烛的灼烁。这个场景被汉成帝看到了,此处的形貌非常生动、过细:帝从帏中窃望之。这位天子从浴室四垂的帷幕的弊端里,偷偷看本身的女人沐浴时的裸体。他的活动遭到宫女密告,赵合德的反响,表明她是一个真正明白怎样吸引夫君的女人,属于时尚女性杂志所肯定的女人范例——她急遽抓过浴巾遮挡住裸体,又让下人把烛火毁灭,消散在一片暗中之中。
接下来,最了不得的文学情节出现了:汉成帝为了再次看到赵合德在洗浴中诱人的身材,静静拿黄金贿赂她的宫女,和宫女约好,他再去看沐浴时,不要密告他。没想到,有些宫女没办理到,不知道有这么个约定,在奉养赵合德沐浴的进程中不免有事走出帷幕,发明白汉成帝,立即折身去陈诉给了那调皮的女人。要说这赵合德真是有本领,她反响非常快,刹时就做出了一个让人喝采的对策——遽隐辟,仓促忙忙地、好像很忙乱地在浴室中藏身起来,像一头吃惊的小鹿;上演的情节与头一次大抵雷同,但是尚有剧情计划的变革,又刺激,又显得她灵活无助。
汉成帝再次受挫。如许下去可不可——他开始想主意了,想来想去,想出了一招:以后每次偷看赵合德沐浴的时间,他都在袖子里带很多多少黄金,一旦有从帷幕中走出来办差的宫女,他就赶紧拉住;趁这宫女还来不及透风报信之前,先拿出黄金来赐给她,封住她的嘴。颠末这么个步伐,按说,他可以寂静地、恣意地看本身女人沐浴了。但是,宫女们都企图皇上的金子,以是就找捏词存心地进收付出,害得天子整个晚上光忙着一次次拿出黄金来讨好本身的仆众,结果,他每偷窥一次的代价,是国库一夜间就有百十金不翼而飞。
唐代墨客韩偓有一首诗《咏浴》(《全唐诗》卷六八三),专咏这一情节:
再整鱼犀拢翠簪,解衣先觉冷森森。教移兰烛频羞影,自试香汤更怕深。初似洗花难抑按,终忧沃雪不胜任。岂知侍女帘帷外,剩取君王几饼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