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乎!文学中的沐浴水:昔人的色情想象(2)
沈括以为,汉成帝揣在袖子里的金饼,大抵就是汉代闻名的马蹄金,一枚的分量是古之一斤。包罗马蹄金在内的汉代金饼,在当代考古中不乏出土,那实物一看就知非常贵重。因此,汉成帝用来哄宫女的贿赂,可不是任意打发人的什么铜钱、碎银子,是最着实的足金。打个不得当的比方,这就比如他每次去偷窥,都在袖子里揣上一叠事先填好了几千、上万块钱金额的支票。一个国度要是真的摊上这么样一位天子,那可真是要命啊。
中国的史书和小说中,有一系列暴君和昏君的形象,个个出色,《赵飞燕外传》的汉成帝正是此中很生辉的一个。这小我私家物是否切合汗青真实,已经变得绝不紧张。昏君和懦主在这里得到了最浮夸的演绎。换上石虎,杀两个宫女,大概把妃子鞭笞一顿,就统统都摆平了,他接下来可以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他乃至可以像韩复榘家的老爷子那样,想出一个节目,下令他掌控中的女人们来演出——着实就是汉灵帝的做法。但是,本处出现的恰好是昏君与暴君的区别。乃至,同样是昏君,汉灵帝与汉成帝也被塑造得云云差别。裸游馆中的汉灵帝着实相称主动,他是一个创造者,他创造出一种生存,来缓解本身顺应实际、与实际相雷同时的吃力感。浴兰室中的汉成帝,则是一个彻底的被动者,他想看属于他的女人沐浴,都没法看个舒畅。
没有比这更恣肆大胆、更旷达自由的文学创造了。汗青资源的宝藏在这里闪闪发光。昔人拥有不受拘束的想象力,以及穿透统统的洞悟力,但是不爱大概说不会举行巨大深入的阐发。小说中的汉成帝、汉灵帝,被无比生动地出现出来,但是昔人至此而兴尽,这等形象中所蕴涵的无穷的大概性,千百年来不停被闲置着。我们可以想象,仅凭浴兰室中的情节就完全可以或许演绎出一台当代话剧,舞台上的背景很简单,就是挂在浴室前的一道帷幕。汉成帝上场了,袖子里盛满了沉甸甸的金饼,预备在本日晚上再次偷看心爱的女人沐浴。
独自站在浴帷前,他渐渐道出了心田的独白,我们作为观众,开始穿过他谬妄的外表,进入一颗巨大的心灵。这毕竟是个什么人?他真的脆弱吗?还是无比的苦闷?是什么样的汗青和政治情境,什么样的人生履历,让一个壮年天子甘心在与女人捉迷藏式的性游戏中,在被宫女重复诱骗的厮闹中打发韶光?他真以为如许风趣吗?还是由于其他的统统都更无趣?站在浴帷前的,毕竟是个智者还是白痴,抑或二者都是?与此同时,帷幕之后,那女人的花招开始了,宫女们在帷幕表里进收付出,天然还应该有个扮丑角的宦官,时时跑上台来给天子那反复掏空的袖子倒满黄金。统统都是现成的,昔人早就为我们把全部的因素都设置好了。
话说回到香汤,在沐浴水中加香料的方法,约莫入唐以后就渐渐不时兴。固然,在中医那边,在民间,始终有效种莳植物香料煮汤浴身的做法,但重要是起药浴的保健、治病作用。上层阶层一样平常沐浴的时间,都不再预备带香味的沐浴水。随着中国人对外来新型香料越来越认识,一整套加工、利用入口香料的富厚要领生长起来,相比之下,把香料放到沐浴水中,所起到的香身结果大概并不那么抱负,也不太实惠。《赵飞燕外传》中有很认真的一笔,说赵飞燕浴五蕴七香汤,踞通香沉水坐(座),潦(有的版本作‘燎’)降神百蕴香,赵合德是浴豆蔻汤,傅露华百英粉,汉成帝两相比力的结论却是:赵飞燕固然身上通过洗浴而有了异香,但是,比不上合德体自香也。
赵合德并不是身材天生有香味,让汉成帝误会的缘故起因,在于合德浑身擦香粉。这个情节,着实意在阐明运用香粉的妙处。赵飞燕香身重要靠香汤,以是其汤是五蕴七香,运用了多种贵重香料;而赵合德没有在沐浴水上花太多力气,但是善于利用香粉这一武器。香粉也是很陈腐的美容用品,在外国香料广泛引进之后,其制作一样是要添加多种入口香料。因此,这里是通过汉成帝之口公布,在香身美容的结果上,香粉要远赛过香汤。赵飞燕在这一项争宠上败给了赵合德,实际象征着香汤在与香粉竞争中的失败。非常神奇的,这部作品在沐浴水的香气之中,把对香汤浴身的女人的窥视推向了极度狂想;然而,也正是它,无情地宣告了香汤必遭镌汰的运气。
这一非常陈腐的卫生和美容习俗在无人留意之中静静式微。带香味的沐浴水——香汤在实际生存中的退位,直接造成了其在文学中匿迹销声。唐宋以来的文学固然还常提到香汤、兰汤,但这两个词实际已经成为一样平常的热沐浴水的美称。一个显着的例子是,从盛唐以来,有关沐浴的最广为传播的典故,唐明皇赐浴华清池、杨贵妃温泉洗凝脂这一起人皆知的闻名故事中,那温泉池水是没有香气的。历代文人重复涉猎这一题材,但是,好像很少有人想到,妃子汤、莲花汤应该像清嬉浴室那样,下点香料什么的。艺术泉源于生存,这一简单的原理,在这里得到了又一次的印证。大概就是由于沐浴水没有了香味的刺激,在宋代以后的文学中,围绕着沐浴的色情想象,好像再没有发作出香汤所曾经唤起的那种豪情。《永生殿》的窥浴固然又俏皮又旖旎,黄得不像话,但是绝没有前代作品的那种地步和力度。至于《金瓶梅》中的兰汤午战,则与文学无关。
像统统有关女性的色情想象一样,香汤,也不可克制地会有一个反讽式的男性版。比力早的例子如《晋书·后妃传》中言之凿凿,晋惠帝的贾皇后淫乱不堪,有个边幅美丽的捕盗小吏,走在大街上,忽然就被人骗上了一辆车,装在柳条箱里,运进了深宫。在宫中,小伙子即以香汤见浴,好衣美食将入,在不知情中稀里糊涂地和贾皇后混了好几天,末了得了些礼品,被打发出宫来。在围绕香汤的想象中,脚色的分派本是牢固的,比如赐浴的是男性,而入浴的是女性;女性的洗浴,目标是为了满意男性的感官享受。但是,到了男性版中,产生了性别倒错,于是统统都有了完全差别的意蕴,并且肯定地带有闹剧色彩。不外这是别的一个话题了。
本文节选自
《潘金莲的发型》
作者: 孟晖
出书社: 南京大学出书社
出书年: 20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