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勇敢奋斗的女人 ——记我的奶奶潘三妹
我们村叫宰大溪,位于锦屏县茅坪镇东面,距镇政府驻地茅坪3公里。清代至民国时期,与阳溪同属天柱县,1959年随天柱县并入锦屏,1961年天柱县析出时,宰大溪和阳溪就近归属了锦屏县。我们村地处锦屏、天柱两县交界地带,东接天柱县坌处镇地冲村,南与锦屏县三江镇令冲村相邻,西和北与茅坪下寨村交界,与茅坪上、下寨和镇政府隔清水江相望。全村120户,526人,苗、侗杂居。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村中统一使用的是苗语,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出生的人均被汉化,现全村使用汉语。有龙、周、蒋、杨、潘、王6姓,龙姓人口占全村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
由于我家这个分支在家族中人丁发得很快,在我们村里,我家的人辈分最小,从村里出来一个小孩,我爷爷都有可能要叫他爷爷或叔叔。别人叫我家的人,年龄比我家的人大的,直呼我家人的名字,,年龄比我家人小的就在前面加一个"哥或姐"字。唯独村里人对我奶奶的称呼不同,大家都叫她"奶光".这里的"光"不读一声,要读四声,苗语是:说话圆泛有理,办事老道公平的意思。"奶"字就不用说了,长辈叫晚辈加这个字,那肯定对她是很尊敬的了。
村里人这样尊敬我奶奶,是因为我奶奶是一个比男人还男人的女人。
辛亥革命的头一年,1910年,我的奶奶潘三妹降生在天柱县坌处镇雅地村的一户农家里。
雅地村位于天柱县坌处镇东南部,距坌处集镇6公里,东抵中寨,南抵平茫,西抵地冲,北抵长滩,是一个两百多户的苗族村庄。当时匪患猖獗,加之败兵流窜,地方治安很不好。为保一方平安,雅地村民农闲时都会在武师的指导下练武强身,提高自己的技击水平。不但雅地的男人个个尚武,就连雅地的女人,没事时也会跟着练上几套拳。
我的奶奶潘三妹出生在这样一个尚武的村寨里,加上她的父母身材高大,父亲既好练武,又传承了家族的医道,所以她和她的弟弟潘祠隆也继承了她父亲的这些基因。潘祠隆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十六、七岁就被选去给地主潘祠扬家看家护院,没两年就当上了家丁们的头,骑大马,挎双枪,那真是威风八面。我奶奶也长得高大,又是个闲不住的人,没事时也在一旁跟着练武的人瞎比划,遇到有人叫他父亲看病她就跟着去,十几年的耳濡目染,竟让这个一字不识的村姑学到了不少治病救人的知识。二十岁那年,我奶奶嫁到了我家。
那时候我们这里的风俗跟现在不同,并不是出了嫁就马上住到男方家,而是要经过好几年的"转脚"、"回门",(也就是出嫁后女方仍住在娘家,隔几个月或半年,男方安排自己的姐或妹去把女方接来,住上一两天又把女方送回娘家去,然后再隔几个月,又安排人去把女方接来住一两天,再送回娘家去。如此往复,有的"转脚"、"回门"一两年,有的会长达数年。)直到女方怀孕,才真正住到男方家里来。
1934年我奶奶生下了我大伯后,我爷爷他们三兄弟就在我曾祖父的主持下分了家。我爷爷三兄弟各分得两片杉山一间木房。因为我家是佃农,种的田地都是租地主的,所以没有田地可分。分家后我爷爷奶奶互敬互爱,勤俭持家,带着我的大伯,租种了几亩稻田,小日子过得风风火火,有滋有味。可是好景不长,1937年,国民政府为了解决抗战兵员不足,在南方几个省开始抓起了壮丁。
国民政府规定,全国青壮年"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也就是说,一家有三个男丁,必须有一个去当兵,如果一家有五个男丁,就必须有两个去当兵。但当时的役政舞弊弄权,十分腐败,贪污成风。应征的富农、地主、资本家们利用其财、势,买通办理兵役事务者后不去应征,不该应征的广大劳苦人民却被强征入伍。
被强征入伍的劳苦人民都是家中的主要劳力,撇开过去有"好男不当兵"的旧思想不说,一旦他们被抓丁当了兵,家里犁田耙地、扛木打柴的苦活重活就没人干了,一家老小就只能等着挨饿受冻了。而且那时战争不断,去了就很难有命再回来,所以他们从心里是不愿当兵的。更有甚者,在新兵到部队的途中,为防他们逃跑,兵役事务者们不给他们吃饱,也不给他们穿暖,还经常遭受他们的殴打。有些兵役事务者为了走私,沿途让新兵为他们挑、扛货物,新兵们只能忍着饥寒伤痛负重行军。所以,途中累死饿死是常有之事,因而造成大批新兵逃亡。而前线又催着要兵,于是国民政府的兵役机关就成了拉兵、抓丁的强征机构。
他们带着团丁(地方武装),在甲长、保长(相当于现在的村长、组长)的指引下到处抓人。穷得叮当响的,因为榨不出油水,抓来后直接就送去当了兵,从此归期无限,死活认命。稍有家底的(当时的农民是相当的节俭的,省吃俭用,稍有盈余,就会买山买地,视山地如生命,甚至把山和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抓回来先关押在乡公所(民国时期的最低层政府,相当于现在的乡政府)里,等着他的家人卖山卖地,拿钱来把人赎回去。有些地主或甲长、保长看中了穷人的山或地,因为出价低,穷人不愿卖,就与兵役机关串通好,把穷人的男丁抓走,逼着他家贱卖山地赎人,使一个原本勉强能够维持生计的家庭,一下变成了赤贫。
我爷爷在三兄弟中排行最小,大爷爷年龄大了,免除了兵役,所以我爷爷和二爷爷就成了他们的抓丁对象,从此就再也没有了安宁的生活。
为了躲避抓壮丁,我爷爷基本不敢回家,就是在田里犁田、插秧,也是由我奶奶守在路口给他放哨,稍有风吹草动,奶奶就会通知爷爷跑。晚上也不敢睡在家里,因为抓丁的会在半夜人们睡熟的时候来,把人从床上直接抓了去当兵。所以吃过晚饭,我爷爷就会上山,或是露宿于荒坡、河沟、稻田之中,或是藏匿于炭窑(烧制木炭的地窑)、薯窖(储藏红薯的地窖)之内,或是干脆爬上大树,坐在树杈上用布带把自己绑在树干上睡觉过夜。
一次我爷爷在犁田,我奶奶回家去做午饭,也就离开了一个小时左右,等我奶奶背着我大伯送饭来给我爷爷时,见犁和牛都在田里,人却不见了,田埂上有明显的打斗痕迹。我奶奶意识到我爷爷被抓了,马上背着我大伯跑了十多里山路,到雅地村叫她弟弟潘祠隆,骑马带着家丁抄近路把我爷爷抢了回来。
一次是冬天,天实在是太冷,我奶奶可怜我爷爷,叫他今晚就在家里睡一晚,不要出去躲了,说这么冷的天可能不会有人来抓了吧,于是我爷爷就在家里睡了。睡到半夜,因为我爷爷长时间没睡好,睡得很沉,没有听到异响。但我奶奶听到了,她感觉好像有好些人把我家围住了。她马上穿衣起床,出门查看。刚出大门,就见六、七个团丁已经上到楼上了,正要进屋抓人,恰好被我奶奶堵在了大门口。我奶奶一边大叫:"老海他家(老海是我大伯的小名,"家"在我们这里既指家庭,也是爸爸的意思)快跑,抓壮丁的来了!"一边挡在门口,不让团丁们进去。团丁听我奶奶叫喊,急了,就动手想把我奶奶拉开,可他哪拉得动,我奶奶一米七几的身板像根木桩戳在门口,纹丝不动,而且还一个劲的叫我爷爷快跑。后面的团丁见拉不动,调转枪头就想用枪托砸我奶奶。我奶奶伸手抓住枪托,开始跟团丁们打了起来,六、七个团丁被我奶奶打得节节败退,退到了楼梯上。这时楼下有团丁在喊:"跑了,跑了,跳窗跑了。"此时,楼下乱着一团,有喊追的,有说追不上的。楼梯上的六、七个团丁听说跑了,也就转身下了楼。
第二天,我奶奶打团丁的事经周保长的口传遍了全村,大家都赞叹说:"一个女人打六、七个男人,啧啧,这个女人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