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Solo
编辑 | 郭歌
小舅舅前不久过世。在他出殡的前一晚,我用自己的公号发了篇悼念他的小文。看到弟弟妹妹转发,我才一个激灵,啊,那我爸不是就看到了嘛!他看到这一篇,自然也会看到我之前写的这个叫“中年妇女人参指南”的公号。看名字就知道是随便聊聊,他也未必看得明白,但在那篇小文里,有一句——“我非常非常羡慕我的妹妹,多么希望我的爸爸也能这样和我好好地说话。”
是的,我有一个不会和我好好说话的爸爸。我也不太会和他好好说话,不仅没办法和他好好说话,和我妈也没办法。这种交流的阻隔,是童年和少年无数次冲突、矛盾和伤害的累积。就好像玩俄罗斯方块,放错了一块,接着,又错了一块,很快就Game Over了。
我不仅朋友圈屏蔽了他,大约从青春期开始,我的小宇宙也屏蔽了他。
“下面有个把就更好!”
我其实有些好奇,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二十多年前我的日记。不知道当他看到一个走向中年的我,在公号里写下的这些瞎七搭八的文字后,是什么感受。也许又是他经常放嘴边的那句:瞎搞,都是没用的瞎搞!
没用。这就是我爸对我,对我妈,大概也是他对所有女性的定义。
生完老大后,奶奶抱着小朋友和外公——就是我爸视频。
视频的那一头,从来都是趾高气昂的我爸,蜷在他那件厚棉袄里,罩了顶颇有些可爱也让我有些意外的绒线帽,双手拢进彼此的袖管里,弓成了一枚西瓜虫。他的背后站着爷爷,正笑意盈盈地等着外公和万里之外的外孙女的第一次视频连线。
奶奶抱起娃,凑近了镜头给他看,开心地问:“外公?看到了哇?好哇啦?”
我爸在镜头前忽然就微微抖了起来,笑嘻嘻地说:
“蛮好蛮好!下面有个把就更好!”
那一刻呀,谁能忘得了呢?相隔万里,空气中的尴尬都浓成了两碗猪油膏啊!
我也是在那一刻,忽然就在心里猛拍了下大腿:
啊,原来是因为重男轻女啊!
我好像忽然就明白我和我爸之间的症结。想通的那一刻,我不仅没有一点儿沮丧,反倒是如释重负。
就好像玩俄罗斯方块,即将弹尽粮绝的时候,终于等到了那只长把儿!
“走!我们买Walkman去!”
在解开了和我爸的症结后,无论是回忆从前,还是之后再遇上糟心事,我都心胸宽广得和甘地一样了。
往小里说,比如,我记忆里拥有的第一双皮鞋,它是咖啡色的。我至今还记得那双皮鞋的款式,就是现在流行的中性风的loaf鞋,挺时髦的,但在三十多年前,它就真的是一双正经的男孩穿的皮鞋。
往大里说,比如,我老公和他第一次的冲突。在娶了我很多年后的某一个晚上,因为一个特别鸡毛蒜皮的对话,他第一次听到我爸是怎样用集合了堪比iphone X版本的经典沪骂把我骂了一顿。在那一片混乱中,他咬牙切齿地对着我爸说了句:你再骂一句我老婆试试!事后,他和我婆婆感叹:妈,骂一条狗也不是这样的骂法啊!他不知道的是,我当时并没有多么在意他骂了什么,我只求他可别把我背带上睡着的老大给骂醒了……唉,我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到重点。我爸和我公公投诉他如此器重的女婿如何不尊长的时候,非常委屈但又肯定地总结:一定是XXX(我)把他教坏的!
我公公听了以后非常震惊,转述给我的时候,我可平静了。我老公要是犯了罪,我爸让我顶包也是极有可能的。
作为一个父亲,他不爱我么?也并没有。他在情感上吝啬,但在物质上对我的付出,却颇有一些时下网红带货的眼光。比如,高中流行Walkman,他有一天就很郑重地和我说:走!我们买Walkman去!
我们就真的去了,地方还是他找的,在某个需要骑会儿自行车才能到达的商场。
我们一人一辆自行车,他前,我后。那是第一次我必须这样认真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个距离,也让我能清楚地观赏到了一次属于我爸的移动体操。不知道是自行车刹车不行,还是这就是他喜欢的方式。每次一遇到红灯,他都会用一种超越普通成人幅度的跳跃,简直是要把自己从自行车上甩下来,同时还要用足够的下盘力量,稳住龙头不继续往前滑行。绿灯后,他又会两腿微微蹲下,用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再一次把自己像甩一只麻袋那样,甩上自行车。
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此生是真的再也没有看到过有第二个人采用过这样诡异的上下车法。
也是很多年以后,好像是我妈提醒了我:你爸腿短啊!
我是知青子女,但是个山寨版本
在研究了我爸的身材后,我又发现了一个事实:
他不是腿短,是没有展示出人类的黄金分割。
他上下半身的比例是五五对开的,有点像孩子画笔下的卡通人,腿短脚小没脖子。上了年纪后,感觉他脖子的地位更低了,索性就被长年没进了衣领里。因为很少有小时候一家三口出门溜达的记忆,我并没有因为爸爸长得不够高大而心生罅隙的经历。反倒是成年后,被夸长腿身材好后,会被友好地加一个问题:“你爸爸一定很高大的吧?”我马上就会准备好爽朗的笑声,接着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像我妈,我爸的腿也就够我妈小腿吧……”
开父母的玩笑,不得体,但我内心给了它一个得体的解释:用以缓解小时候各种糟糕回忆的应激反应。
不过呢,基因可不是看腿长腿短,它是在你最失控或最得意的时候,把你还原成生养你的人的模样。我在每一次聚会聊high的时候,眼前就会晃过我爸喝着酒翘着脚吹过的牛皮;我也在每一次对着孩子忍不住嘶吼的时候,想起他瞪直了眼睛对着我这样一件没用的次品的咆哮。
我曾经很想知道,如果我是个儿子会怎样?如果我下面多个把儿,是不是犯错的成本就低一些?如果我多一条染色体,是不是就多了和他叫板的资本?
我和一个把儿的区别就是,我有大脑,我会思考,所以我试图从他的成长史中找到一些源头,以安抚自己这些年内心的不平。知道他14岁顶替大哥去了黑龙江,知道他一呆就是十年,我脑子里的线圈又整齐了一些。
聊到这里,大约也知道了,我属于一名背负了一个时代印记的知青子女。不过,我只是个山寨版本。对故乡的认同感,青春期的迁徙,和陌生亲眷间的隔阂,这些我都没有糟糕的记忆,我爸在知识青年大返乡之前,就已经被我奶奶安排了一门她从宁波老家联络好的亲事。就在亲事落定,我爸准备做宁波上门女婿的时候,大返乡运动浩浩荡荡,我爸可以回上海了!
我觉得当年我奶奶的感觉吧,就好比是刚入手了iphone 8,接着iphone X就上市了!
她手捏“iphone X”为我们一家三口开启的上海新生活,改变了我妈的一生,给了我一小段有些波折的童年,也开启了我爸和自己父母即将半生决裂的序章。
爸爸被扔出爷爷奶奶的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