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不会和我好好说话的爸爸丨三明治(4)
我已经不记得是初中的哪一天开始,我爸就很少在饭点的时候出现了。
他驾驶着大货车在全国的国道上奔驰,家里的经济条件也跃上新台阶,他的家庭地位从重要变成了极为重要。重要到他如果回家,无论多晚,热饭热菜必须准备好,家中的那个小方桌也一定是他先享用的。如果我还有作业没有完成,就只能等,或者暂时退到床边,找个小板凳凑合一下。这些并不影响我的学习,我几乎没有什么作业需要完成很久。初中是我人生的巅峰,连续年级第一,一班之长。我爸在我的学习中投入最多的时间,恐怕就是研究去参加家长会穿什么,以及,在会上吹怎样的大牛。
我记得有一年家长会,他知道又是作为年级第一的父亲赴会,颇费了番心思。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他套上长裤,系上皮带,在老头背心外又套上了短袖衬衫,最后还穿上了皮鞋,一身武装地去了学校。没过多久,我在楼上就听到了他回家的动静。走的时候动静太大,整个弄堂都知道他去了哪里,回来的时候邻居们都非常给面子地挨个问他:家长会怎么样啊?
结果,他从走进弄堂后就开始骂人:(隐去沪骂若干)老师一句话都没让我说!痱子倒要悟出来了!只见他扶着门框,已经脱到只剩下了老头背心和长裤,皮带扣已经松开,脱掉皮鞋之后房门口飘逸的脚汗味还清晰得像在昨天。
眼看着他叼着烟,擦着汗,满脸幸福的恼怒,当时的我无法想象,不用多久,当我以胜利者的姿态考入全区唯一的市重点高中后会经历的人生低谷。即便到了今天,回想年轻偏执的班主任第一次家访的晚上还是有点艰难。她手里的活页夹有班里所有同学的考试,按名次排列。当她耿直地边说着我的情况,边从倒数的那几页翻开,在那个无比逼仄的家里,我爸只看了一眼后就把手交叉放在背后,笔直地背对着我,看着悬挂在墙头的电视机,再也没有和我们多说一句话。我也不太愿意回想之后每一次的考试,拿到成绩单后的那种恐惧。我拖着小伙伴在外面游荡到不得不回家的时间,鼓足了勇气走进弄堂,在门口就听到了我爸“有种不要死回来”的咆哮。
高中三年,我偶尔需要面对这位从不听我解释,也从来不会花时间了解我哪怕一点点的父亲的暴怒,但在我以为他最有可能爆发的那个下午,他却选择了沉默。
高考第一天就是数学。考试铃响,我回头从后排女生手里接过卷子的时候,看到了她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搞得同样懵逼的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最后三道大题我只做了第一道的一半,后面完全空白。走出考场,我找我爸费了点儿时间,他没有挤在门口焦灼的爹妈群里,站在马路对面的墙影里。那一年是几年一遇的高温,他打着赤膊,一手点着烟,一手扶着自行车,看我走过去,就掐掉烟松了撑脚。我一脸沉默地坐上后座,他也什么都没问,往家骑。他的背上有家里的竹席子留下的小方块印,从来不会和他有任何亲密动作的我,忽然下意识地边戳着那些方块印,边轻轻地说:爸,数学没考好。我记得他的背一僵,搞不清是因为我的戳动还是这个糟糕消息的触动。
回到家,他也什么都没说。很多年后忘了他和谁聊天,回忆起高考,他笑着说:当时听到数学不行,我就觉得她完了,要落榜了。又不敢刺激她。
结果是,高考三门,我的数学考得最好。
尽管数学没有考砸,一向骄傲的语文和英语也没有考好,最后录取的也并不是怎样了不起的学校,但我爸到马路对面银行付大学学费的阵仗还是惊动了半个银行的人。
他热得扯开了衬衫的一半纽扣,斜靠在柜台边,手里的存折被他拍得啪啪直响,当时就很怕他把存折拍散。这个场景太过深刻,以至于在美国有一次看我老公去兑支票,看到他用一个相同的姿势捏着支票本,莫名地提醒了他一句:当心,不要拍散了。
“有人哇啦!付大学学费啊!”这句话他大概重复了有三遍。
我是真的蛮害臊的,但看他脸上的那点得意,又为他为我感到骄傲这件事欣慰。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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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婚礼的那一天,终于刑满释放
我不知道那个存折里有多少钱,但关于家庭财政我还真的了解一点。
我爸喝大了酒后,有一次颇为得意地和我报了一个数字。我不知道他和我分享这个数字的意图,我总觉得这是属于他和我妈之间的秘密,和我这个小孩无关。现在回想起来,我爸其实是不自觉地和我进行着时下育儿观念里流行的财商教育:让孩子了解家庭的经济状况,量入而出。我虽然对这个数字没有概念,但觉得它对普通的家庭来说应该也算是一笔可观的积蓄。因为他这一次的酒后兴起,给了年幼的我一种安全感,也给了我很多年后为家里看房的底气。
我从大学起就开始注意上海的房价,并且旁敲侧击地提供了我爸几次买房的消息,都没有被采纳。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他既保守,更有对我这个无用女儿的不信任,只是兴奋地想为改善家庭的住房条件全力以赴:找房源,带他们看房,说服他们付了首付,拿出自己刚工作不久的全部积蓄装修,负担全部的房贷,结果最后因为收房时一些极小的原因,我爸就像高中收到成绩单后的某一天晚上那样,朝我猛烈地开火,爆发出了对买这套房子无穷无尽的怨愤。
为新房收家具的那个下午,初中的几个老同学一起来帮忙,其中有一位身材魁梧,平时看着木讷的男同学,在看到我爸对着我一顿山呼海啸后,回去的路上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我的另一位同学:她是不是亲生的?
这个疑问我也曾经有过,但只要照一下镜子就知道我不可能等到另一个爸爸。我和我爸除了身材差之千里,但容貌真是完美的复刻。我爸和我奶奶是另一种复刻。所以,它也证明了一点,容貌和基因上的无限接近,并不代表他们可以在一张桌上坚持吃完一顿饭而不发生一次火拼。
因为怕火拼,我在自己的婚礼开始前,顶着妆,提着裙子,把两个伴郎两个发小,总计四位高壮的男生叫到跟前,像黑社会老板娘一样,用一种悲壮并充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语气关照他们:如果,一会儿,我爸在婚礼上有任何状况,你,你,你,还有你,帮我用最快的速度先把他拖到最里层的房间,不管他什么反应,都不要让他出来,让婚礼走完正常的流程再说。
结果呢,他除了自说自话地把我的排位全部打乱,以至于我好几个朋友只能两个人挤一个位子看完了仪式不得不中途离开外,并没有拿下我忐忑了一整天准备颁发给他的“意外贡献奖”。相反,他在台上认真地读完我公公准备的发言稿,“夫妻齐心,齐力断金”这八个字被他念得掷地有声,引发了全场的笑声和掌声。
那一刻,我站在他边上,内心有一种刑满释放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