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生活三年后,做饭成了我每天最沉浸的时刻丨 三明治
文| 张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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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一直认为,做饭是最无意义的一件事。从买菜开始,双手沾满泥巴和水,回到家又要反复冲洗,择菜,洗刷厨具,切块。常常要切蒜的时候,一刀下去一瓣蒜只有一半留在案板上,另一半滑到地上去了,嘴里嘟囔着再重新扒一只。终于把所有的菜都扔进锅里,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这道任务走到这儿,只剩下吃和洗碗了。每天花四个小时照顾自己吃,洗过碗之后除了塞满了肚子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没有积累,没有长进,要是拿这时间看书的话,性价比更高。
日子久了,在厨房里的时间竟然成了一天最惬意的时候,我与菜刀、灶台、水池凸出的大理石桌面之间日益增进磨合,在这小小的一片空间里越来越游刃有余。
洗菜、洗碗、煮开锅像加在田地里的水车,一声声见证着对日子的耕作。似乎过余下的生活,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重复,这样悄悄的来,悄悄的走。上班,做饭,有事情可做,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的确,做饭时只想着锅和食材,每一个明确的操作都能带来实在的结果,竟然成了每天里最容易沉浸的时刻。上班时的自己是卖给老板的,做晚饭时拧动炉灶如同推动大门,那个有感知、不压抑的我登场了。
渐渐地总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半个小时就要叫一遍我的名字,我必须立刻搁下手头工作跑去听她安排,随时都会有“紧急”的工作插进来,而下班之前,她又质疑为什么原计划的工作没有做完。
一天,中午我和卢子决定去汉堡王,卢子边走边学着总监的语气喊。
“不要叫我,我现在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烦躁。”
汉堡王就在公司大厦一楼,我只带着门禁卡就下来了。
“听说刚走的那个设计,总监让人家周六晚上工作,干到后半夜,人家男朋友都过来了。”
我想起来刚入职两天的时候的确走了一个设计。
卢子点开手机,快速看了我一眼,“她又在群里发疯了。”我接过来一看,原来十几分钟前总监在群里发了一条工作相关的东西。只有我俩没立刻回复,所以发了大段大段的批评。
助理工作的内容没有固定,为新产品写推广文案,和设计师讨论拟定包装初稿,翻译德国母公司更新的产品技术手册,更新网站文章,定期给媒体写产品和公司活动的软文广告,林林总总。
我开始习惯早上六点刚睁开眼就看工作群,一天的工作从上地铁就开始了,常常洗漱完躺下快睡着还被她的留言惊醒。
在电脑死机的时候,椅子的滚轮卡住地毯边的时候,等电梯下班的时候,挤地铁回家的时候,倦感悄然堆积着,所以总得提醒自己:看看人家,努力工作当上总监才是好女孩儿。
又甜又咸的食物与我最能排遣情绪,每个开完报告会的晚上,我都会去家乐福买猪蹄。
红烧猪蹄是一道看起来唬人但实际上非常容易的菜。先把猪蹄倒入开水里煮一下,洗除血沫。按喜好的口味调配大料、花椒和糖,热油翻炒。再把猪蹄放入锅中,焦糖会给蹄子表面沾上一层颜色。最后加水没过猪蹄,倒入酱油,转成小火,慢慢炖一个半钟头。
做猪蹄可以用铁锅,还可以用高压锅。但我喜欢吃滑软的猪皮里混合一点甜味,所以要沾一点焦糖。放到锅里后隔25分钟到半小时要去加点水,打开厨房的门,好像进了蒸汽室,一下子满头都是细密的水汽。大料和香叶的味道最浓郁,把脂肪里面的油香的挑起,几种味道和酱油的咸香在翻滚的锅中不断的交融,混合,顿时觉得一锅蹄子根本留不到第二天。
熄火时,用筷子一拨就褪骨了,酱油的颜色渗入皮表,滑弹的猪皮晶莹诱人,由于糖和酱油汤汁变得厚重黏着,从皮上滴下来到米饭上,可以一下子吃一大口。
我把这种好吃的满足,看做是食材与香料对生活天然的馈赠。且做饭本身也能带来极大的慰藉和无限的治愈感,因为躬身和亲手包含着最容易得到的“自我实现”。那种对工作和自我的“完成感”(self-complete和self-actualization)是健康生活闯关中的奖励。
只是,这种快乐太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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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从夏天转入秋时,傍晚是最怡人的,空气凉爽,有点凉飕飕的风。我最喜欢穿着毛绒拖鞋,经过三个广场舞队伍,去富力商场楼下的麦当劳买原味甜筒。
两份甜筒都吃完后,也不想回家,鬼使神差的给苏平发微信:“我想学画画,给我推荐个画室。”
苏平是我在骑友群里刚认识的朋友,画国画,央美毕业。很快推荐了我一家他同学开办的画室。周末,画室校长带我简单的转了下,告诉我学习的大概规划:“从临摹开始,画头像,然后学骨骼,结构。渐渐的从头像到半身,再到全身。你想要学画人体,至少一年啊。”
我一点都不会画画,第一堂课是临摹橘子。
初学画画者要起笔时心里是非常害怕的,一张白花花四开的素描纸。要一笔把那条轮廓从千万种线条里“挑”出来,钉在白纸上,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多稳的眼光啊。
所以我总是一点点描着画,笔触琐碎,线条才看起来凌乱,行话叫“抹”。
老师看着我抹来抹去,说了句:“下笔要肯定。”
办公室里安安静静的,大家都在埋头工作,忽然总监骂出来:“你这他妈给我的是什么东西?”我浑身一抖,整个办公室都抬起头,发现她正盯着我,脸上烧了起来,心惊胆战地跑过去。
她电脑屏面上是一份新设计的海报。
“这……不是我给你的。”
“我知道不是你给我的,但所有设计做出来的东西,你都要看完再给我知道吗?”
“……设计没告诉我她做了这份海报,直接发你了,我怎么看……”
她站起来,“你跟我来趟会议室。”
关上会议室的门,总监悄声对我说:“我说完你知道这事儿就得了,你这么我说一句你回一句的,办公室其他人怎么看。”
“但这不是我给你的东西,而且我也不知道她做好了发给你了。”
“这是你的问题,你和设计的沟通要顺畅。”
走出会议室,回到工位上,种种难过快要爆炸。
下班走出地铁,我站在过街天桥,看国贸方向车来车往,车流如注,远近的声音传入耳中。
这种日子有什么意思呢?
……
如果所有的老板都这样,所有的工作本质就是乏味呢?
不……
如果这就是人生呢?成年人的生活充满烦躁和痛苦,人人都是这样过的,只是你不知道。你再也不能靠背背书就心安理得的生活了,你妈给你交完了所有的学费,现在该你上场了,该你自己背起你生活的责任了,但你却失败了。下一份,下下一份,以后的每一份工作都如此呢,生活就是如此呢?人人都暗含这一份痛苦,只是从不言明,除了忍耐,没有别的途径了呢?如果你不能忍受,那就不能活下去……
不!
……
天桥下依然有玩长板的少年们,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这辈子就跟快乐告别了。
拉姆齐先生说:“他们是他的亲骨肉,必须从小就认识到人生是艰辛的,事实是不会让步的,要走向那传说中的世界,在哪儿,我们最光辉的希望也会熄灭,我们脆弱的孤舟淹没在茫茫黑暗之中……”
难道“人生是艰辛”的这句话所指就是这个?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不想动,不想翻身,不想睁开眼睛。
躺在床上,脑中一个奇怪的声音回响:我讨厌所有的工作,讨厌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床,自己的衣服和鞋子。讨厌周围的空气和窗外的光,讨厌手机上的时钟——那是“我”的时钟,那是我的工作。我就想这么躺着,不再去上班,不想要工资了……这一切好像一个人形套子,一副社会质感的皮囊。再过十几分钟“她”就得起来,洗漱,乘地铁,到公司打开电脑,开始接受总监一天新的,紧急的任务,然后她的卡里会有钱,接着她要付房租,她要买食物,买卫生巾,买牛奶……
在养育子女之前,在终日洗涮劳作之前,在成为另一个人的伴侣之前,在抵达理想之前,在离开此地之前,在中止之前,有大把大把没有形状,任意变化,茫茫,漫漫的时间,飘荡在寂静的房间里,不肯落地,不肯回答。
时间和天花板上的灰尘一起扬扬下降,落到头发、小臂、膝盖和地板上,便再不属于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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