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爱好收藏的朋友小陈抱着一只瓶子来寒舍与我分享。小陈这几年常去欧洲淘宝，屡有斩获。此次他在荷兰阿姆斯特丹一家古董铺子里淘到几件瓷器，最让他得意的就是这只高约一尺的梅瓶。底款为“大清乾隆年制”，胎骨密致，修足规整，发色古雅，内容是四爱图：羲之爱鹅，陶潜爱菊﹑周敦颐爱莲﹑林逋爱梅。

小陈说：“其他三位都爱梅花、菊花、荷花，只有王羲之爱鹅，看来他跟你一样也是一枚吃货啊！”我不禁莞尔：“老兄把我跟书圣相提并论，真是折煞我也。再说羲之爱鹅，体现的可是魏晋风度啊！”

小陈使劲地眨着眼睛说：“养鹅跟养鸡养鸭难道不是一回事吗？”我说：“一般人养鹅当然是为了得它的肉和蛋，但高人举手抬足便超凡脱俗。”

孝鹅 丰子恺·护生画集

比如丰子恺，他在重庆沙坪坝避乱那会就养过一只鹅，还写过一篇题为《白鹅》的文章。在他笔下，那只白鹅真有君子之风，“在叫声、步态、吃相中，更表示出一种傲慢之气”。给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吃饭，冷饭团之外，那只白鹅还需要三样下饭的汤菜：草、泥、水，为此它要分别跑到三处地方去吃，一板一眼，不厌其烦。丰子恺适逢战乱，从这只白鹅感受到“那么雪白的颜色，那么雄壮的叫声，那么轩昂的态度，那么高傲的脾气，和那么可笑的行为”，当然是特别珍贵、有如朋友之间的慰藉了。作为书圣的王羲之，他对鹅的态度也是重在精神气质方面的欣赏，决计不是为了满足口福之欲。

小陈又说：“我去过绍兴兰亭和戒珠寺，‘鹅池’这两个字写得真好，而戒珠寺实在没有什么看头，不过那个故事倒是听说了。王羲之有一天闲来没事，转到一座庭院深深的道观，看到道士养了一大群鹅，脚步就挪不开了。道士逗引他说：你要是喜欢，就跟你换一卷《黄庭经》吧。呵呵，这其实是道士设的局。”

没错，这个故事传到了唐代，李白也听说了，于是在送贺知章回老家绍兴时，写了一首诗相赠：

镜湖流水漾清波，

狂客归舟逸兴多，

山阴道士如相见，

应写黄庭换白鹅。

《送贺宾客归越》

我与小陈拊掌相笑：“白鹅有鹤立鸡群之态，洁身自好，目空一切，自命不凡，见了谁也不买账，就是高士的人格外化。”

茶淡了，小陈抱着梅瓶告辞，不过关于鹅的话题还在我脑海中深化。我从书柜中抽出《知堂谈吃》，我知道周作人是喜欢吃鹅的。

作为绍兴人的后代，在我小时候，家里过年必备几道乡味甚浓的年菜，有霉干菜烧肉、黄鱼鲞烧肉、水笋烧肉、黄豆芽烧油豆腐，还有一只鹅。父亲从菜场里提一只冻得邦邦硬的光鹅回家，妈妈照例咕哝几句后，以九牛二虎之力劈成两爿，半只红烧，半只炖汤，可以吃上好几天。用来炖汤的那半只放在大号砂锅里，投下葱段姜块，注满水，汤水见沸后鹅身便把盖子顶起来了，怎么也压不住，妈妈束手无措，在一边旁观的我乐得哈哈大笑，最后只能捞起，大卸八块后搞定。这印象之深，足以让我记得这就是绍兴人氏的年俗。

《知堂谈吃》周作人

果然，周作人在《吃烧鹅》一文中这样写道：

知堂老人还说：

数年前我在上海一家绍兴风味的馆子里吃到了糟鹅，与本帮糟鸡相比，在口感丰实方面恐怕要胜出一筹的。而白鲞扣鹅，即使在绍兴咸亨酒家也不见其踪迹了。

还得补充一下，入冬后南货店里有风鸡风鸭出售，个体最巨者便是风鹅，挂在柜台上方，八面威风，行人注目，将平日里出尽风头的金华火腿比了下去。家禽内膛掏空，带毛腌制，紧缩成团，看上去真有点木乃伊腔调，小时候吃过一回，亲戚家送来分享，风味别具。我妈妈会做咸鹅，大颗花椒剪去蒂柄，与粗盐炒香，抹遍鹅身内外，石头压一夜，渗出殷殷血水，在鹅脖上系根麻绳，挂在风口吹上十来天，就可以改刀蒸来吃了，味道一流！吃不完可以存在大口甏里，等到春笋上市，与猪蹄髈一起煮腌笃鲜，汤色乳白，香气四溢，又是一道丰腴的美味！

在坊间，人们因家鹅一身白羽而称它为“白乌龟”，小孩子也根据其耿直不阿的性格和步履蹒跚的憨态给了它一个“戆戆”的绰号，在文学作品中呢，有人将笨伯喻之为“呆鹅”。但是“白乌龟”真的很“戆”很“呆”吗？小时候，故乡老台门里祥生大伯家养了四五只大白鹅，黄昏时分从河边回来，围聚屋檐下等主人喂食，那神情就像高冠博带的太傅太尉，仪态万方，威风凛凛，见我蹦蹦跳跳经过，居然不识沈家小主，拍拍翅膀过来追逐。我吓得尖声大叫，拼命往家门方向逃蹿，但小屁股上已经被啄了几下，要不是祥生大伯及时赶到，真不知道鹅们要如何处置我呢。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鹅的眼睛是凹进去的，看任何东西包括人畜时，对象都显得很小，所以这厮一直不怕人，在古代就被人驯养后作看门之用。由是，我开始喜欢上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