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B.辛格:我们不断重读经典,因为它们写下了浪尖就是写下整个大海|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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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余华在一篇《影响我的10部短篇小说》中提到了一个作家的作品,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他将辛格与另外两位犹太民族作家卡夫卡和舒尔茨做了比较:
辛格笔下的人物总是难以摆脱流浪的命运,这其实是一个民族的命运。不同的是,卡夫卡和舒尔茨笔下的人物是在内心的深渊里流浪,辛格的人物则是行走在现实之路上。这也是为什么辛格的人物充满了尘土飞扬的气息,而卡夫卡和舒尔茨的人物一尘不染,因为后者生活在想象的深处。然而,他们都是迷途的羔羊。
辛格是美国犹太裔作家,20世纪短篇小说大师,被誉为“最伟大的现代意第绪语作家”。1902年生于波兰。早年进入犹太神学院深造,不久便辍学,开始写作生涯。二战前夕,迫于纳粹威胁移民美国,从事记者与专栏作家的工作,同时用意第绪语进行文学创作,以其独特的风格描画东欧犹太人的世俗与精神生活;著有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儿童故事集几十部,以及众多散文、回忆录等。
自索尔·贝娄将其短篇小说《傻瓜吉姆佩尔》译为英文后,其作品备受批评界重视,好评如潮,斩获美国国家图书奖。1978年因“充满激情的叙事艺术,根植于波兰犹太人的文化传统,展现人普遍的人类境遇”获诺贝尔文学奖。
犹太作家辛格的证书。设计融合了许多元素:中间是犹太人的大卫之星,旁边分别有The Magician of Lublin、拉比拿着犹太人的Torah Roll、The Slave里的Jacob、Satan in Goray、弥赛亚,中间是纽约。
就像今天的作家常常被问及文学如何收到网络阅读的冲击,辛格也曾被问到如何面对“电器娱乐、收音机、电视、电影、立体声录音、磁带和其他即将被发明的机械交流方式对阅读故事和小说的影响”,他如此回答:
如果我们的作家不再是好作家,那当然会是真的。但是,如果我们有人具有讲故事的能力,那么,就永远会有读者。当然,真实的事实、真正的事实,总是很有趣的。如今,非虚构作品发挥着很大的作用……但是,好的小说作家还是会有一席之地。没有任何一台机器、任何一种报道、任何一部电影,可以做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果戈理做过的事情。确实,诗歌在我们这个时代遭受了很大损失。但这不是因为电视或其他东西,而是因为诗歌本身变糟糕了。如果我们继续写很多坏小说,而坏小说家之间还互相模仿,那么,他们写的东西,就不会有趣,也不会被人理解。自然,这可能会扼杀小说,至少是在一段时间以内。但是,我不认为文学、好的文学,需要对技术有任何恐惧。恰恰相反。技术越多,对人脑在没有机器的帮助下能够创造出来的东西感兴趣的人,就会越多。
《巴黎评论》第四十四期,一九六八年秋季号
今天推荐的译作来自辛格的中短篇小说集中文新版《市场街的斯宾诺莎》。此书收录了十部短篇小说和一部中篇小说。沉迷哲学的老鳏夫、畏惧婚姻的花花公子、作茧自缚的骗子、纵欲杀身的情侣……形形色色的凡人与魔鬼在地狱、尘世与天堂间游走,上演着善与恶、正与邪、灵与肉互搏的悲喜剧,现代人的命运、希望、梦魇与信仰都交织在这光怪陆离、活色生香、扣人心弦的奇谭中。下文选自其中同名短篇小说。
选读
华沙市场街,内厄姆·菲谢尔森博士在他的阁楼间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菲谢尔森博士是个驼背的小个子,他胡子花白,除了后脖颈上几根稀疏的毛发,头上几乎全秃了。他长着鹰钩鼻,又大又黑的眼睛眨巴着,像大鸟扑扇着翅膀。这是夏天一个炎热的夜晚,可菲谢尔森博士还穿着长及膝盖的黑色大衣,戴着硬领,系着领结。他从房间门那儿慢慢踱到坡顶上高高的屋顶窗下,又折了回去。要从窗口望出去,得爬上几级台阶才行。桌上的铜烛台里一支蜡烛在燃烧,各色昆虫围着火苗嗡嗡地飞。时不时有一只虫子飞得太近,把翅膀给烤焦了,有的被点燃了,落在蜡烛芯上,瞬间发出耀眼的光来。这时候,菲谢尔森博士总是一脸苦相。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会一阵抽搐,凌乱的胡须下,双唇紧咬。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扬手驱赶这些飞虫。
“飞走吧,你们这些傻瓜,蠢东西,”他责骂着,“你们在这儿得不到温暖,只会烧死自己。”
虫子四散飞去,一会儿又飞了回来,继续围着跳动的火苗舞蹈。菲谢尔森博士从满是皱纹的前额上抹去汗水,叹息道:“跟人一样,它们渴望的不过是眼下的欢愉。”桌上摆着一本翻开的拉丁文书,宽阔的页边空白处密密麻麻填满了菲谢尔森博士工工整整的笔记和评语。那是斯宾诺莎的《伦理学》,菲谢尔森博士研究这本书都已经三十年了。书中的每个命题、每条证据、每项推论、每行注释他都烂熟于心。他若想找哪个段落,直接就能翻到那一页,根本不用一页页地找。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每天要花好几个小时研究《伦理学》。他瘦骨嶙峋的手里拿着放大镜,一边喃喃自语,读到自己同意的地方便点点头。事实是,菲谢尔森博士研究得越久,发现困惑难解的句子、不清晰的段落和语义模糊的话就越多。每个句子都包含斯宾诺莎的任何弟子都尚未解读的暗示。事实上,康德和他的追随者们提出的那些纯粹理性批判,这位哲学家全都预见到了。菲谢尔森博士正在写一部关于《伦理学》的评论。他的抽屉里装满了笔记和草稿,不过看样子,他永远也不可能完成他的大作了。胃痛的毛病已经折磨他好些年了,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现在他只要吃上几口燕麦片,就会胃痛。“上帝啊!这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他自言自语道,说话的腔调跟他父亲、死去的梯谢维兹镇的拉比一模一样,“实在是太苦,太苦了。”
爱德华·蒙克《 自画像夜游人》
菲谢尔森博士并不是怕死。首先,他已经不年轻了;再者说,《伦理学》的第四部分也写着:“自由的人很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对死的遐想,而是对生的思考。”第三,书上还写着:“人的心灵不会完全随着身体陨灭,它依然留存着某种永恒的东西。”而且菲谢尔森博士的胃溃疡(也可能就是癌吧)一直困扰着他。他的舌苔总是厚厚的,不停地打嗝,而且每次打嗝发出的腐烂气味儿都不一样。胃里灼痛,还痉挛。他有时觉得想吐,有时候又特别想吃大蒜、洋葱和油炸的食物。他早就把医生们给他开的处方给扔了。他自己想办法治疗。他发现每餐后吃点儿压碎的萝卜,然后趴在床上,头垂在床边,感觉会好一点。但是这些家庭偏方也只能暂时缓解痛苦。有几个医生坚持认为他没什么大病。“就是神经问题,”他们说,“你可能会活到一百岁呢。”
可是,在这个异常炎热的夏季夜晚,菲谢尔森博士感觉自己的力量正在一点点消失。他双膝发抖,脉息微弱。他坐下来读书,但视线模糊了。书页上的字母一会儿是绿色,一会儿成了金黄;一行行句子变成了波纹,上下波动交叉,剩下白色的页边,就好像文字神秘地消失了。热浪从锡皮屋顶上直接流下来,简直难以忍受。菲谢尔森博士觉得自己像是给关进了火炉里。有几次他爬上四级台阶,走到窗口,将脑袋伸到夜晚的凉风里。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双膝发颤。“哦,多好的凉风啊,”他喃喃自语,“真是太幸福了。”这时候他就会想起来,斯宾诺莎说过,德行与幸福是同一性的,一个人最符合道德的行为就是沉浸于并不违背理性的快乐中。
梵高《罗纳河上的星夜》
菲谢尔森博士站在最高的那级台阶上,靠着窗户向外看去,能看到两个世界。头顶是缀满繁星的天。菲谢尔森博士从未认真研究过天文学,但还是能够分辨行星,就是那些像地球一样围绕恒星旋转的星体,还有像太阳一样的恒星,它们的光到达我们这里要走一百甚至上千年。他认出了太空中那些标记地球轨迹的星座和那条星云状的带子,那是银河。菲谢尔森博士有一架小小的望远镜,那是他在瑞士读书时买的。他特别喜欢用这架望远镜遥望月球。他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月球表面那些沐浴在阳光里的火山和那些黑暗模糊的环形山。他总是不知厌倦地凝视着这些豁口和裂隙。在他看来,它们既近又远,既实在又虚幻。他时不时会看到一束陨星在空中画过一道宽阔的弧线,然后消失,身后拖着一条火红的尾巴。菲谢尔森博士知道那是一颗流星进入了我们的大气层,也许它的一部分尚未燃尽的碎片掉进了海洋,或是落到了沙漠里,甚至可能落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那些从菲谢尔森博士的屋顶背后升起来的星星慢慢上升到街道房屋的上方,熠熠放光。
是啊,当菲谢尔森博士抬头仰望星空,他意识到那无限的延伸,照斯宾诺莎的说法,那是上帝的属性之一。菲谢尔森博士想到,尽管自己是个弱小的微不足道的凡人,是那绝对无限的实体的一个变动不居的样式,但他也是宇宙的一部分,和那些天体由同样的物质构成。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也是神性的一部分,不可能被毁灭。想到这里菲谢尔森博士倍感安慰。在这样的时刻,菲谢尔森博士便体会到“神的理性之爱”,用阿姆斯特丹那位哲学家的话说,那是心灵的最高完满。菲谢尔森博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地抬起头,直到后脖子被硬领卡住,他感觉自己像是和地球、太阳、银河系的星星以及那些只有无限的思维才知晓的无数星云一起转动。他的双腿变得轻灵、失重,他双手抓住窗框,生怕自己会脱离地面,飞进永恒。
《市场街的斯宾诺莎》
[美]I.B.辛格/著
傅晓微/译
译林出版社2018年9月
2019午夜蓝文学周历 x 诗歌主题周边 已上线
最迷人的午夜蓝,
是亲手撕下的文艺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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