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诗中,到处都是爱他的与他爱的人
让我们先从布罗茨基说起,1972年6月4日,32岁的布罗茨基怀揣着祖国强塞给他的护照,独自从列宁格勒的普尔科沃机场起飞,开始“猛嚼流亡的面包”。从专制封闭的祖国一下子来到眼花缭乱的西方,布罗茨基经受了短暂的眩晕。
他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形单影只,一脸茫然。事实上,布罗茨基的流亡之路说不上多么坎坷,刚到欧洲,他便见到了自己的偶像、英国大诗人温斯坦·奥登那张 “惊人的脸” 。奥登当时正在奥地利的吉尔赫施特腾小镇度夏。自1958年以来,他差不多每个夏天都来此。奥登“像一只抱窝的母鸡”一样迎候了他,带他参加重要的诗会,为他的诗集作序,将他介绍给希默斯·希尼、以赛亚·伯林等人。
晚年的奥登
布罗茨基认为,暮年的奥登之所以对他充满好感和好奇,是因为他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和契诃夫的故乡;更重要的是,奥登对那个将他驱逐出境的体制充满了厌恶。布罗茨基得遇暮年的奥登,是他的天命和运气;对奥登而言,布罗茨基不过是他晚年经常资助和提携的诸多后辈之一。自1950年代开始主持“耶鲁青年诗人丛书”,他曾极力提携过艾德里安娜·里奇、W.S.默温、丹尼尔·霍夫曼、约翰·阿什贝里、詹姆斯·赖特、约翰·霍兰德等后辈诗人,一如当年艾略特提携他。
布罗茨基最后一次见奥登是1973年7月,在伦敦的斯蒂芬·斯彭德的家里。“威斯坦正坐在桌子旁边,右手夹着一只香烟,左手端着高脚酒杯。关于鲑鱼的冷酷这个主题高谈阔论。由于椅子太低,由家庭主妇拿两册牛津英语字典凌乱地垫在他屁股下面。那时我认为我看到的是唯一一个有资格用那些书当座位的人。”布罗茨基巧妙地恭维了奥登。布罗茨基对奥登充满了钦佩,1964年,当他还在俄罗斯高寒地区的流放地时,他初次读到了奥登,境界大开。
“(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期之一。” 布罗茨基后来回忆说,“没有比它更糟的时候,但比它更好的时期似乎也没有。我认为这个人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心灵:威斯坦·休·奥登。”
这是他对奥登的评价。为了取悦这个“影子”,他甚至开始改用英语写作,“这是一个人向另一个更好的人所能做到的极限:在他静脉中延续;我认为,这是文明涉及的一切。”(摘自布罗茨基《小于一》中“取悦一个影子”)
《小于一》
[美] 约瑟夫·布罗茨基
[译] 黄灿然
此时,距奥登遽然离世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晚年的奥登虽然在个人生活上依然马马虎虎,室内陈设永远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可能一个月不洗,但工作安排却极有规律。布罗茨基见证过奥登一天的生活,早晨做什么,上午喝什么,晚上几点睡,几乎雷打不动。斯彭德也曾回忆说,奥登生活极有规律,如果有人在他工作时间来访,他会毫不客气地拒绝。到了晚上睡眠时间,即便高朋满座,他也会赫然起身,走回卧室。唯一对他健康不利的是,他晚年酗酒越来越厉害。他还患有心脏病,而且感到越来越孤独。
去世前两年,他曾到访汉娜·阿伦特的公寓,试探着向她求婚。他的理由是,两个人都是单身了,应该在晚年互相做个伴。当时阿伦特的丈夫刚刚去世不到一个月,面对一个“像流浪汉一样”的求婚者突然出现在面前,汉娜感到很吃惊。他们曾见过几面,但算不上亲密朋友。
阿伦特曾到访过奥登在纽约东村的公寓,那天夜里一群朋友乱哄哄的,奥登仅有一把搅拌咖啡的小勺子,让一桌子的客人轮流使用。阿伦特实在受不了奥登的单身汉生活,有一次她硬逼着奥登去买了自己的第二套西服。但她并没有打算就这样一直照顾他下去。她曾对自己的女友玛丽·麦卡锡说:“对于他来说,我是很重要的,他非常爱我。……我必须拒绝他,全面地想想,我已经把自己忘了。……我讨厌怜悯,也感到害怕,一直是这样。我还不知道有这样怜悯我的人。”
汉娜·阿伦特
阿伦特用了“怜悯”一词,而不是“爱”。她知道奥登即使爱她,也非男女之爱。她对奥登的感情大概也是如此,一种复杂的怜爱。她一生所信仰的箴言就是“不要怜悯”。但她没想到奥登这么突然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三年后的1973年9月8日,奥登在他的夏季寓所因心脏病突发而辞世,终年66岁。阿伦特特地赶去参加了葬礼,并在留言簿上写下了记忆中的两行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