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与您低语
清明时节雨纷纷,清明,那落英纷飞的景象,憔悴了人们的离愁别绪,也打湿了人们怀想亲人的面颊。
清明,我站在父亲的墓前,望着三炷香袅绕的青烟,思绪也随着冒出的缕缕烟雾跳跃着,闻着这人间烟火的味道,心里竟没有了伤感。悠忽间觉得:您从没有离开过我,您始终鲜活在我心里。借清明之际,我想敞开心扉,把未曾开启的心音,与您低语……
一
我童年最美的时光,是在公安里家属大院度过的。那时一个大院有八户人家,四合而居,温馨和谐,即便在寒冬腊月瑟瑟寒风里,一进院子,便有人和你打招呼,那声声问候,如一股暖流温暖人心。
不会忘记,那个炎炎夏日,在树荫下悠闲乘凉的大人们,见我和大平背著书包,抹着汗水跑进大院,便迫不及待地喊:“秋实!过来,给叔叔背一段课文再走!”我想和大平去家里写作业,不大情愿“恋战”,便耍小聪明找了个借口:“叔叔,不了,我肚子饿了,先吃点东西去!”可大人们哪肯饶了我,立马回应:“嘿!凑巧了,我这给你留着好吃的呢!”
唉!我心里这个悔啊,非说那理由干嘛呀?得!背吧,算什么呀!
于是,那叔叔一手递过一块红薯,一手接过我的课本,命令道:“丫头!开始!”我便正经八百地站在哪儿,双手放在背后,高八度大声朗诵语文课文。背完后调皮地问:“叔叔,没错吧?”叔叔连连点头,说:“行啊,丫头,果然厉害,一字不差!”其实,我已经习惯成自然了,自从上了学,放学的第一件事儿,便是被大人们“劫持”背书后才能回家。如今想来,还真的感谢那些叔叔、阿姨们,无意中便开启了我喜欢文字的大门。
接着叔叔又神秘兮兮地说:“你呀,真随你爸爸,聪明!丫头,今晚等着听你爸讲话吧!厂里通知收听了,咱院子里的人都听,你爸给咱争光啦!”
我半信半疑地跑回家,询问母亲,大概她早已知道此事,难掩心中喜悦,只是抿着嘴笑。那时的我少小懵懂,虽记不得您在广播里讲了些什么,可当听到那熟悉的,带着浓重的烟台乡音时,心里却莫名地为您自豪。其实,那是您在出席《省十大标兵表彰会》上的讲话。您不仅获得如此殊荣,还在中南海光荣地受到刘少奇主席的接见。可您哪里知道,您为之骄傲的这次接见,等待您的将是意想不到的风波,而这次风波也几乎改写了您的人生。
在那段残酷的日子里,您满脸抑郁,痛苦不已,常常用酒精麻醉自己,不断喃喃自语:“我不是走资派,我不是走资派啊!”无奈的母亲默不作声,只是忧伤地望着您,不知如何去宽慰。我虽听不懂您的话,可一向乐观开朗的您竟变得如此伤悲,我除了用疑惑、迷茫和恐惧的眼神巴望着您外,小小的我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您如浮萍孤独地在运动漩涡里飘荡,沉浮中您依然坚强地接受着一切,从没掉过一滴伤感的眼泪。可当听说陈毅元帅逝世的消息时,一向坚强的您竟难以自制,掩面痛哭。那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它让我震撼,可我却不懂得怎样去安慰。我知道,您曾是陈毅元帅部队的一个老兵,那种痛彻心扉的伤痛,何尝不是血与火洗礼才凝结成的生命悲壮的共鸣啊?
可不管您在坎坷中如何坚韧,风雨接踵而至。最终,一群当年的领导来到家里,以响应号召为名,动员我和母亲下乡,口气生硬。无奈之下,举家迁到了近郊的乡村,一个举目无亲的村落……
二
人生也许就是不断重复着巧合,命运安排我到了您曾经工作的企业机关工作。依然记得,您就像个“婆婆”在我耳边不停地唠叨,一定要好好干工作,做一个有思想的女孩子。不要随波逐流,要自尊自爱自强等等。不得不说,您是天生细致入微的“教导员”,我别无选择地朝着您指引的方向一路前行。如您所愿,我凭着谦逊、踏实、勤奋和出色的工作业绩,成了组织培养对象,不久,便接受组织部入党前的谈话。组织部的刘哥笑吟吟地祝贺我,说考核结束完全符合组织要求。接着,他话锋一转,沉思片刻,真诚地说:“秋实,作为组织考核的一部分,我如实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一定要理解,你父亲曾经参加过一年的地方武装,后来起义到了咱的部队,这是历史、家庭的原因造成的,他内心是痛苦的,也许不愿提起……”我听着这弦外之音,不禁一脸的茫然,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划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怎么会呢?
原来,在您入党的时候,组织上通过去您的家乡烟台考察,才了解了您坎坷不平的人生足迹。其实,我隐隐约约感到,您的心里有一块沉沉的石头,因为您常常在酒醉后,才提起家史中星星点点的事情,您趁着酒劲说:“我不怨我的母亲,她是一个不寻常的女人,就是我们这群孩子拖累了她,不然也跟她的同学参加革命了!她写的一手好字和好文章,我小的时候,是她教我识字、写文章的呀,她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啊……”那时我很想解开家族许多谜团,可是我没有开口,也许您有不愿开启的心结吧?果然,您的背后,发生过如此心酸、惨烈,令您苦苦纠结的故事。
那是民国时期,您的母亲是天津人,出身书香门第,漂亮,端庄,气质优雅(2019年我在丹东亲戚家,看到了她时年30岁左右的老照片,的确天生丽质、气质不凡),家里开着私家报馆,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毕业于“天津女子中学”。十九岁时,因媒妁之言嫁到了山东烟台。远离家乡成婚后,生育四男一女5个孩子,您是她的二儿子。您身材高大、魁梧的父亲,那时在济南当火车司机,这是当时许多人都羡慕的职业,因此,一家人的生活还算说得过去。用您的话说,小时候您常穿母亲改制的呢子制服,那是用父亲的铁路制服改制而成;母亲在家务空闲时,您和弟弟们总缠着母亲讲故事,跟她学写毛笔字。母亲是村里最有学问的女人,四邻八村有写家书的乡亲们,会慕名登门找她代笔。您说,您为有这样的母亲觉得体面……
可在平静的生活中,却悄悄出现了暗流,等待您的将是灭顶之灾。
您的舅舅和舅妈头天喜庆地结了婚,家里的报纸刊登了喜庆的告示。可当晚,这对新婚夫妇却因煤气中毒双双而亡,第二天又发了讣告,此事一时间轰动了津门,市民无不为之悲怆。您母亲为失去弟弟、弟媳伤心欲绝,她不能接受一夜阴阳之隔的残酷现实,几乎失去理智,她要丈夫一起去为弟弟、弟媳烧纸,您父亲因为上了一天班,顺口说:“今天累了,要不明天去吧?”可是,性情刚烈的母亲却再难抑制内心的冲动,一气之下,挑门帘出去了,这一转身竟成了永诀。
就在一个北风呼啸、寒风刺骨的冬日,奶奶在耳房悬梁自尽,年仅35岁便香消玉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