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与您低语(2)
这个家如天塌般地毁了,您父亲一病不起,绕膝的几个孩子,最大的13岁,最小的姑姑才3岁,他没能熬过几年,便带着悔恨惨然离世。您的哥哥不堪当长工忍受凌辱,一把火把地主家的房子点燃,趁着浓浓烟雾,与家人不辞而别,偷偷跑去参加了八路军。可是,您还有年过八旬的奶奶和一个叔叔。可那位叔叔是个只知道吃喝嫖赌、经常出入妓院的浪人,根本不顾奶奶的死活。您曾经替奶奶揍过他,您也是他唯一害怕的人。您为了替父尽孝,为了不让奶奶饿死,为了让奶奶吃上黄橙橙的小米,您在一个地方武装招兵时,年仅15岁单纯的您,不假思索地报了名,您一路小跑背着报名得来的五十斤小米,怀里揣着几块大洋给了奶奶,还没等奶奶反应过来,便义无返顾地从了军。也正是这五十斤小米和几块大洋,奶奶才没有被饿死,才得以活到97岁高龄。奶奶临终时,也把自己唯一的遗产,院子里的一颗百年老槐树留给您--她今生最挚爱的孙儿!
可是这为父尽孝的人生一步,却让您一个坦荡的男子汉,一直不愿开启这内心的苦痛,直到去世一直封闭自己。我又怎能忍心去揭开您的心灵疮疤呢?
三
八十年代初,我在企业党委办公室工作时,单位要购置一台打字机,于是领导让办公室主任和我,带着打字员一同前往北京购买。临行前,党委副书记把我叫到办公室,说:“秋实,这次去北京,我给你个建议,去认你的伯父吧!你父亲太固执了,你伯父见了你一定很高兴的,再说,他也老了……”书记的话把我弄懵了,伯父?不是死了吗?难道是父亲撒谎吗?
带着疑惑我回家问起您,您平静地说:“是,他没死,做了家族迄今为止最大的官……”
原来,我伯父一把火烧了地主家的房子,惹了祸端逃离家乡,参加了革命,一路英勇作战,立下赫赫战功,成了部队指挥官。您从部队转业回来后进了工厂,一直苦苦寻找哥哥,皇天不负苦心人,偶尔在一张报纸上,您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您的哥哥已经是中央委员,在部队任职。就是这位让您找寻了十几年,为他碾转反侧,为他激动失眠一夜的兄长,却在您去北京见他时,不知是少小离家,从小失去父母,已经淡漠了人性,还是残酷的战争让他疏离了亲情,竟然冷漠地指责您一事无成,给祖宗丢脸、孬种等等。您望着眼前已经陌生的亲兄,说:“哥,我最后叫你一次,我不会再见你了!我不会给你丢人了!”说完,您扭头走出了气派的大宅院,带着一息血浓于水的依恋,一步三回头地跑远了。
从此,您们兄弟不再联系,形同陌路。您为了争气,也同样用骄人的工作业绩赢得了荣誉,甚至到中南海受到了刘少奇主席的接见。您要让兄长看看,您没有给祖宗丢脸,更不是孬种。尽管最终的结果是您没有料想到的,可您拥有了无悔的人生。
您的话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心,我血管里流着您的血,我认定您的抉择,我同样不会去认那位伯父。当时许多知情人,都说我傻,该去认了伯父。也许那样,我会改写人生,可是,我除了那浮华的人生,还有您的真实、坦然吗?
四
记得,那是春回大地的日子,您接到了平反后的一笔补偿款,您没有过多的激动,因为您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您平静地买了许多盆茉莉花。
您的一生有两个嗜好:喝酒,偏爱茉莉花。我如今才理解:您喝酒无非是为了排解心中的烦恼,您不愿与家人分享烦恼,宁可一个人默默承受。晚年的您,因为身体的原因,不敢再沾酒,可是您对茉莉花却始终不离不弃。
家里的阳台,但凡有个空间,您都会摆上一盆茉莉花。您养的茉莉花枝枝桠桠,任其自由生长,不会特意修剪。准确地说,你侍弄的倒像是茉莉树。每到茉莉花开的时节,阳台便飘逸着汩汩清香,循着独有的香气,会吸引许多街坊邻居驻足品评。茉莉花,这普通、平凡的花,,默默地、幽幽地飘散着清芬,沁入心脾。晚年的您,在平息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和荣辱之后,这何尝不是您做个普通人的心态呢?
父亲,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女儿与您低语:您的那段历史,我虽未曾提起,可我没有怨您,您在我心中依然是最好的父亲;您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家族的重担,用厚重的、沉甸甸的爱,漓淋尽致地给与了您的奶奶,却给自己的心上压了一块石头;您用赤子之心挥洒了人性之暖,在人性面前,其他都会显得苍白而无力了。
父亲,记得老年的您,因为没有替我认伯父,或多或少有了遗憾,因为您认为家族后代该延续亘古不变的亲情。可是,女儿与您低语:我不会觉得遗憾。我感恩于您,您为我选择了平常人的人生,因为我更愿意如您一样,硬朗、自尊、鲜活地活着;因为只有做平常人才能真切嗅到,那温情暖暖的人间烟火的味道……
父亲,我与您低语:我依然在阳台养了一盆静静地散发着淡淡的、幽幽香气的茉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