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然永远做一个游牧,做一个弃儿,在这个世界上不停地走”(2)
02
史航:前两天我跟赖声川老师对话的时候,赖老师说:“我跟各位创作人分享一个很重要的、很关键的事情,但是很少有人提醒你们,就是如果你自己导一个戏,你尽量要把这个戏导得好一点。”他说这个话好像废话,但是为什么?因为你是世界上看这个戏最多变数的人,如果是很难看的戏,你真的很难受。对写作者来说是同样的道理。书里有一篇叫《传彩笔》,里头有一句诗,叫“诗成懒示人”,就是诗写完了,我懒得拿来给大家看。这句是别人的诗还是你的诗?史航:很高兴这只是他的诗,不是他的行为准则,所以他没有懒到最后不把这个书出版。今年上半年疫情的缘故,我在长春家里一直在读书,《夜晚的潜水艇》特点在于,我读它的时候不是闷头读完,我会读一点看看周围感受,等着这个句子在我心中化开,因为它太浓了。读他小说特别大的特点,我深刻的记得每一篇是在什么环境中读的,比如这个是在楼下取快递的路上读的,还是在天台上读的,还是在沙发上读的,还是坐在书堆坐地板上读的,那个场景感特别强。这些场景都是蛮幸福的,有阅读作为点题。所以他如果真的是“懒示人”,没有这本书,那我上半年好多场景都变成残缺的。刚才贾行家老师说诗的感觉,对我来说就是,它是印得好好的一本书,但我拿在手里还会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手稿感,咱们知道手写的装订在一起,就这一份,没有印刷,没有复印的,手稿感。能感知到他的一些情绪怎么形成这一切,就好像琥珀,你隔着一大团松香,能看到蜻蜓蝴蝶一开始怎么挣扎,最后停顿的挣扎,或者一条河,你从下游溯流而上去看上游发生了什么一样,从哪清、从哪儿浑浊一样。我们随便抓一篇来读,这篇《传彩笔》。简单几句话来说,就是江郎才尽的另外一种讲法,但这个讲法很特别:一个人突然遇到一个交易,给你一支笔,你接过它再写的东西,比如《浮士德》,你自己会知道特别伟大,但别人会不知道。小说最后,主人公终于还是把笔就近给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像接过一支烟一样接过去,于是他写的所有一切都是字了,都能让人理解,甚至获得认可,得文学奖了,但他自己知道这啥也不是,这是药渣,他那药早都泼到路上去没了。他非常懊悔,写得最好的作品,字儿都没了,那个笔记本变成空的,他枕着空白的笔记本入睡,就像一个自己几乎拥有但失去的宇宙。我迅速把他这么牛逼的小说缩成这么简陋的描述,但起码大家知道是这么一个小说了。先让春成有点准备时间,先问问贾行家老师,你会怎么选择?
贾行家:如果说仅仅是这个笔本身来说,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接受,我是最喜欢能够去面对那些伟大的文字。不管是谁写的,当这支笔凌驾到你身上的时候,你已经不是你,你只不过是它的媒介而已,你能接触到这件东西就足够伟大,它比你伟大。而我没有那么爱人类,我并不觉得我一定要写东西影响谁,我看到了,我自己嗨就可以了。如果向各位去代换的这个问题,如果你是宅男,两种选择,给你一个最好的电子游戏,但是别人都没法说,你只能自己玩儿,你不能跟别人去交流和连机,你玩不玩?你肯定玩。假如给你一个最好的情人,不管你是男是女,反正是给你一个你梦想中的情人,不让任何人知道,你不能向别人炫耀,你不能去秀恩爱,你肯定也不会拒绝。“我需要别人知道”这点对我来讲不是很重要。我觉得对很多作者来讲,其实都是,当你知道什么是好的时候,你只要见到这个东西,你就会觉得一切就已经圆满了,只要你是一个真正喜欢这件事情本身的人。史航:春成来说一说,面对这样的选择,你的态度会是什么样?陈春成:我觉得我会像主角一样,我一开始会接受,接受完之后,如果过了很多年,我不确定我会不会犹豫,会不会反悔。因为在小说里这个人,如果陷入反悔的情绪,他就会不由自主的把笔再传给下一个人。我觉得这一篇,虽然放在这样的问题里,但我觉得是挺投射我自己内心的一个东西。因为早些年的时候,我写东西经常没有人看到,我身边也没有什么交流的朋友,我经常会觉得我写出来的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我问一些比较亲近的朋友,问我对象,问我一些最好的发小,他们会说挺好、挺好,你也没办法判断这个是不是好。感觉自己文章好,所有人都有这个幻觉,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好,我没有判断它的依据。我一直想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水平,我一直在自己闷着的状态,有点像《传彩笔》里的主人公。但像贾老师这个电子游戏跟处对象,我觉得好象有点不一样,因为处对象,好不好你自己知道,你不需要通过别人来判断。但你写东西,哪怕世人不一定会看,但是跟你喜欢的作者比起来会怎么样?我离汪曾祺差那么多吗?有没有一点点接近的可能性?会有这种疑问。我觉得很多写作者,或者写作初学者,没有出过书的人,没有得到一些外界承认的人,他会有一种疑惑。经常很多文艺青年觉得完全为自己写作,我也曾经有过这样一个阶段是完全为自己写作,但我觉得为自己写作很难说,加上“完全”这两个字太大了。你一开始可以这一篇完全为自己写的,比如当时想《音乐家》、《竹峰寺》这种写了不给人看也挺好的,就像诗里面说的“诗成懒示人”,我觉得那个“懒”介于“不示人”和“想示人”的状态。你刚刚写好一个东西,古人画出来一个东西,像小说里面说的“可以惊四座”和“可以适独坐”,比如《滕王阁序》是前者,整个滕王阁人都惊到了;后者是你一个人安安静静,身边没有人,坐在一个小窗户下,打开自己的书看一下,能取悦到自己。两者同时都能做到的很少。当你写完一个“可以适独坐”,甚至“只可适独坐”,你会觉得暂时处在“懒示人”的状态:我不急着拿给别人看,别人的夸或者别人负面的批评会扰动我这一刻愉快的心情。
那个笔给我的话,我当然是愿意的,我想写但是没有写出的东西挺多的,因为现在能力问题。如果能很顺畅可以写出来,或者写一些我没有梦想过、很伟大的东西,我想体验。但我不确定,有点像小龙女问杨过,你愿意去古墓待一辈子吗?杨过一开始是愿意的,但是以后那么多年没办法保证。还有一个就是,我们现在在小说之外讨论这个交易,你知道它是一个确定的交易。但是你如果身处其中的话,会怀疑我写得到底怎么样,会不会只是一个幻觉。因为主角在物理上没有什么移动,他没有跟别人聊天,没有走路什么的,所以情节都是一种内在情节,发生在他脑子里的。我觉得这个小说有点像《洛神赋》的结构,曹植在江上看到了洛神,他的身边马夫是看不到的,他问曹植洛神什么样,曹植描述给他听,所以这里用了一些比较瑰丽的笔法。我当时正在看《洛神赋》受了一点影响,我把它化到里面去,比较自私,像一些段落有点偷偷用了那种气质。马夫看不到,只有曹植看到,这个幻境降临,它又离去了,我觉得这样一个挺简单的结构就可以托起这个故事。我这个故事当时写得还是挺快,而且是挺愉快的。但是问我交易的话,我不确定若干年后会不会后悔,这个假设我很难去想象出这个心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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