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然永远做一个游牧,做一个弃儿,在这个世界上不停地走”(4)
04
史航:我觉得他的每一个小说里面都有一种可能,有的人是一开始翻《裁云记》,有的人一翻,可能从另外一篇。我从《夜晚的潜水艇》这一篇开始读。我这个是试读本,而且我当时手欠,我觉得这个太素了,我就把一个两只手扯着一个破碎的心的不粘胶贴上去了,这个美学完全是理想国的老师无法容忍的,但其实也代表我的想法,我觉得书里每一个我都读到破碎的心。《夜晚的潜水艇》也非常有意思:一个有钱人突然对博尔赫斯感兴趣,博尔赫斯在海上扔过一枚硬币,他就想找那枚硬币,这样一个大的故事。但其中套了更有趣的故事:一个幻想能力过胜的少年人,这个少年人像绿巨人,绿巨人能毁灭一切,这个幻想者也覆盖一切,他把自己家正常的生活,跟父母的关系,该考试、该上学,都覆盖掉,最后他把自己的家用幻想改造成潜水艇,父母就在隔壁睡着,其实被他绑架,是人质,他们就在这个世间漫游着。那个结局其实是少年主动戒掉这个幻想的毛病、能力,把这个幻想能力像飞机上的乘客一样给弹射出去了,他放弃一些东西,最后变成远远看着那些幻想世界,但已经跟自己没关系了。我还是还挺想问问为什么《夜晚的潜水艇》这个结局这么写?是不是自传性很强的一个东西?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是自我映照比较深的一篇,因为我初中、高中确实是一个想象力特别旺盛的人,而且我很容易走神,各种地方都走神,很多需要集中精力才能做好的事情,我都很难持续把它完成。我以前算了一下,在中学的时候大概30分钟就会走一次神。比如我盯着这个咖啡想象成湖泊,我盯着大理石上的斑纹想象那是山川、河流,我整个人沉在里面会想很久。当时写那个小说,觉得很多人不太能体验我这个故事,但后来写出来之后,好多人都说有这种经历,所以我就有点体会,越是个人的越是大家的这种感觉,原来好多人都是这样的。但是在这个小说里,它不是一个普通的想象力,它是强大到一种病态,或者强大到超能力的状态,然后有了这个故事。这个结尾其实为了过好现实,这个想象力不能太强,当时纳博科夫好像说过类似的话,我记不清了,他说一个人不该太过沉浸于想象。很多人不理解他这句话,现实生活中不该有点想象吗?但是这句话他说是有背景的,因为他是一个想象力和通感特别强的人,这状态对他来说过大了,是一种困扰。小说中的人物为了好好适应这个生活,像丛林社会竞争的状态,你越是一个敏感的人,在丛林中越是一个弱势的人,所以他后来用了一个挺诡辩的方法,因为他想象力很强,强到可以穿透现实的程度,所以他想象他的想象力脱离了他,像蓝色的荧光从他头顶上冒出去,飞出天外,结果想象力真的脱离了他,变成普通的人,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吧。我觉得这是很顺其自然的结构。这篇里面我想试的是X型的结构,像你刚开始说富商找硬币的那艘潜艇,跟主角的故事是X状,一个焦点相差而过的结构,他们两方都毫无察觉,当时想试一试,我觉得这样写挺好玩的,我就这样写了。史航:他最后放弃这个超能力,他自己比喻说从热带雨林一步步走到马路上,脚下变得结实了。贾行家你看《夜晚的潜水艇》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受?
贾行家:我们所有的,应该讲这几十年来的文艺青年肯定都绕不过去博尔赫斯,以至于现在,我估计更年轻一代的人,像春成老师这一代人,可能都不太愿意过多的去谈论他了。其实更早也有这种现象,有一个很著名的先锋小说家,八九十年代的,他特别拒绝谈实际上博尔赫斯对他的影响,他希望让人以为这些东西是他原生出来的一些想法。我是在很多年之后发现博尔赫斯的意象像一个漩涡,就是那种特别特别危险的爱人,你感觉到你会被他吸进去。博尔赫斯的世界是有这样一种魔力的,所以有一些人适时的远离可能有这个道理。但我看这本小说的时候,我觉得如此坦荡的把这个东西说出来,首先对于所有被他吸进去的人来说,这种认同感是特别强的。而当我把这本小说完全看完之后,说实话它给我最大的震撼是结构上的。我感觉它究竟是正着从头往回想,还是从最后往前想,还是想了两遍最后把它交叉起来,这对我来讲是特别好玩的一件事。这本小说,我会对两个时间感兴趣,一个是这个故事在他的头脑中真正形成的精密结构的时间是什么?另外一个是这本书每一篇小说有写成的时间,你如果只看这个写成的时间是非常惊人的。我推算了一下,基本每天要写三四千字,差不多吧?贾行家:五千字,你们想象一下,这样的一个不太好再更改的文字状态,一天写五千字是什么感觉?我当时看到这个数字非常惶恐,我很感兴趣这个《夜晚的潜水艇》在他头脑中成型的时候,究竟每句话都已经成型,还是这个意象成型,还是这个故事有一个模型?我倒是很好奇,可能代表有志于写作或者尝试写作的朋友想请教一下怎么处理这个故事。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这类故事真是写一个少一个,因为这个幻想确实是我以前真正的幻想,比如现在坐在这里,我觉得我已经不在这里,我可以想象你们所有人都是虚构的,我真的有这种陷入迷糊的状态。精神好的时候特别容易陷入这种迷糊,精神差的时候是一种负面的迷糊,精神好的时候会陷入所谓的玄想。像潜水艇这个故事,我不需要太多的构想,因为我以前就是这样想过的,包括我那天跟一个朋友还说到,除了潜水艇我还想过好多交通工具,比如我爷爷家在一个路口,门前有三角形水泥的一个东西,我当时觉得那是一个船,甲板的船头,就像泰坦尼克号的船头。我上学的时候会把我们教室,一排连着,外面是走廊。我觉得有点像列车,外面是走廊,里面是一个个包厢,我们在里面上课,45分钟就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实际上地球在转,你觉得列车向前走,到站了所有人又涌到走廊里。把这家想象成潜水艇,我当时写的还是比较克制,因为我小说中想象的潜艇,不但能在海里,可以在宇宙里,甚至是宇宙飞船,我看着窗外就像一个屏幕,我的枕头或者桌上的一些纹理就是按键,或者是一些秘密的开关,我摁一下,别人都不知道,我就在这个海水里航行。经常睡前会这样想,我现在反而写出来之后少这样想了,所以我觉得写东西挺消耗自己想象的,原来是我一个秘密,我写出来之后,它就成了一个向人展示的东西,我好像有的时候就不会再那么容易沉浸进去。但有的时候也会想象这个东西,把自己房间想象成一个潜艇在海里航行。我桌上有一个地球仪,今天到哪里,明天到哪里,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说到时间的话,想到什么程度我再写出来,有的人写作每天按时推进,我不太能,我喜欢把这个故事在脑子里想得很清楚,乃至于语句都很清楚,我再一口气写出来,我觉得这样写,语感上比较顺。故事的话,我喜欢慢慢的沉浸在这个故事里,比如我写《竹峰寺》的时候,整个寺庙,包括这个人物有一些原型。这个寺庙的平面图,我偷偷在笔记本上画,怎么上山,前面进门是怎么样的殿,再进去是一个大雄宝殿,后面是观音阁、藏经阁,因为汉传寺庙大致是这样的布局。右边是香积厨,过了香积厨是一条小河,小河有一条石桥。我写这个之前的那一段时间,天天想这个东西,当时有一种感觉,《竹峰寺》这一篇如果不写出来,我沉浸在这个想象中也会过得很愉快。写完之后,脱离这个状态,陷入对字句的纠结中,甚至有一点点遗憾。像贾老师说的,不改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写出来之后会改一些,但改的不太重要的地方,一些句子我会觉得顺不顺,乃至语音上顺不顺,我经常纠缠我的朋友,说你看这样好还是那样好,因为我是多谋不善断的人。这个小说后面标时间,不光是标写了多久,写得虽然快,但想了很久,这个没有什么好标,但我觉得是作为一个生活的节点,我会记得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在干吗。比如有时候看到一个商品的生产日期或保质期,我会突然想在这个日期时,我在干吗呢。会有一个时间节点的东西,我当时好像是在《歌德谈话录》看到,他说建议年轻诗人把自己的诗作后面标一下日期,我觉得这个对我挺有意义的。2012年我当时在无锡的一个街头,晚上很晚了,我在街上走,走到一个进修校,我看到门口的电动闸门,上面经常有一个标志写着日期时间,当时这种时间让我产生恍惚感,因为那个东西经常是不准的,没有人调,没有保安或者门卫老头有兴趣去调那个,有一天我看上面写着2005年的几月几号,当时2012年我大学刚毕业,我在想2005年我在干吗,可能那个日期,我想可能当时就在房间里想象这我的潜水艇,有一种特别恍惚的感觉。那个时候,2005年如果反过来想2012年的我在干吗,那时候特别难想象,觉得我将来成为任何一个可能成为的人。甚至在2005年想象2012年,都有可能上太空。但我没法想象我当时是在那样一个状态、那样一个工作,就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整个人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好像闭着眼睛走楼梯,一节一节走,最后一节踏空了,你会突然有那种虚无的感觉。所以后来写东西,我经常会标一个日期,生活就像一条绳子一样,打一个绳结。倒不是说写的过程,因为写起来快慢并不是特别关键的东西。史航:刚才春成讲到,你有一个幻想的场所,但一旦写出来,就好像把自己的秘密巢穴,哪怕它可能只是一个空地上的水泥管子,自己可以从那边钻进去,但突然你交给别的小伙伴,告诉这个地方,你就等于放弃这个地方,别人也会去的,你就不会在那了。人有时候写作是面对一个树洞,我在对它说,但突然有一天,树洞被挖穿了,对面出现一张老师的脸,我跟他对视,就没有人想在这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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