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我第一次回知青的故居东山峰(4)
星夜有雨,是星雨落?61岁的我,步入那尚不属于我的茅草小屋,随夜雨行。或许冥冥注定,仿佛又穿越到了那16岁青春年少时,神采奕奕。思绪似乎都在回忆中过滤了,如是,许多不美好的事都被选择性的遗忘了,所以回忆一般都比较轻松,容易放大过去的美好,放大现实的落差。
昨夜下过雨的山路,满是泥土的芬芳。还未走近,便远远地看见,山上的松树、冷杉树满目碧翠,夹在青山翠绿间,绵延数里的几抹粉色,分外清雅。从日出到日落,避暑的常德知青和长沙知青来了一泼又一泼,山上的人来来往往,许多早来的人也都走了,最后只剩下一波我们几个晚来的退休知青,到附近的风景区走走,接触大自然,让洋溢山上高负离子的空气舒缓紧绷的神经,感受绿与雾独有的夏日氛围是我们来此地的另一个目的!当我们回到农场职工子弟开的乐峰山庄时,店主跑上来接我们回家,一米五几的张太义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又矮又黑,他站在旅舍坪前,问我们‘今天玩得怎么样’?张太义是原来队上的统计,这个旅馆是他女婿女儿开办的,据说算是此地装修最好的,从外部装饰来看,可能是名不虚传。现在东山峰农场的职工子弟们早已脱俗了我们那个年代的思想,她们都具有新的思维,她们打捞了父辈历史的碎片,不作茧自缚,在往事的泥足中构筑了自己的命运,用新的思维方式,开辟了许多商业经营模式,东山峰旅游项目就是其中之一,乐峰山庄老板经营有道,收费合理,想必此店一定收入颇丰。由此可见,商业经营理念在东山峰职工子弟中已经全然兴起。顿时,年轻的几抹记忆现在全被故居主人热情和苍老所代替了。我揉揉麻木的双腿,轻轻对旁边的同学讲了句,这山上:人人都有故事,你可以回忆你熟悉的事,你听来的事,你见过的奇闻趣事、但四十四年前那些温情的悲戚的事,伤感幽远的曲调最容易把我推进悠远的记忆长河……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画面与时间的错叠吧,我记住了让我身心震憾的一幕,1972年3月26日的那个下午,那个初春船码头的场景。太阳中夹着小雨,岸边依然是长沙市十四中学组织的锣鼓喧天的欢送声。船载着还没有脱去稚嫩青涩的二百七十多名初中毕业生从長沙城缓缓地穿过雨幕,朝湘江北驰去。第二天上午从常德码头下船换乘汽车过常德、石门,当车进入到湘北边陲东山峰时已是下午,坐在前排的我,透过窗户的玻璃,穿过毛毛雨线,贪婪地看着这块陌生的土地。抬头仰望大山里那种特有的雾,蒙蒙遮盖了整个山峰,全然看不见它的真实面貌,山上的初春那种料峭的寒气还有些逼人,沿路山田中被砍去的包谷根剩下半截,因为当时东山峰农场就叫糖厂,缺乏常识的惯性思维立刻就被我们误认为是糖厂榨糖用的甘蔗根了,其实当时榨糖是用北方移栽过来的一种根茎植物甜菜作原料。雾笼罩了进山的路,全然看不到山顶,到队部还有多远呢?踹着粗气越爬越累,倒是耳边还听见哗哗的泉水声,远处偶尔还惊起了几只隐藏在茅草丛中的野雉,它们慌乱中咕咕的飞向了苍天,长长的尾翼下拖着一片惊叹的美丽。终于到了,队部处在山顶的一个山洼里,三面环山,只有北面没有山包遮挡全敞开着一条通往中岭公社的小路,我们住的房子就是建在一块平地上用茅草搭起的一排长条的草房子,木门窗,四周都是杂草丛生的小山包和湿地,静静的山凹里一片蛙鸣,偶尔还能听见野鸡的咕咕声,面前是满眼的荒凉,踩着沾满双脚的黄泥,推开泛黄的栗木门,门里都是空荡荡的,用树棍搭成一字排开的茅草通床旁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更令人沮丧的是这里没有锣鼓喧嚣的欢迎,也没有摆满座椅的晚饭,而是只有蹲在地上那种乡村吃饭的方式,而且还是吃着含有柴油味的酸菜汤。此刻,哭声、骂娘声、摔饭钵子声连成一片,在这寂静的山窝里显得格外凄楚,巨大的现实落差使我知道东山峰并不是知青的美好所在,彷徨、压抑、空虚是我对知青故居的第一次记忆,就像一个被遗忘或者弃置的角落,在那里我看到的尽是乡村的停滞与凋敝以及难以承受之殇。
而城市的繁华与农村衰败之间的撕裂,成了时下日渐疏离的关于乡村的无奈记忆。鲁迅笔下描写的那个时代的故乡:"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丝活气",在时下却成了满目疮痍的现实。因此,以往的知青的故事中总是充斥着一种不甘心。而这一次,因为有了更远的时间延伸和更广的空间转移,山峰上的未知已被种种人生经历填补,所以对照之下,旧时光里的东山峰不得不成为最后的记忆。甚至为了凸显这份失落的忧伤,我不惜将所有悲哀际遇都堆砌到了那个年代上。
从七十年代初走出来的人的思考会走战术层面上,嘴里全是热情,浑身都是充满沸腾,眼里写着两个字,叫梦想。那里的山峰被人称为‘广阔的天地’,最大的特色就是,就是风景优美宜人,雾非常非常的柔,剪不断也扯不散,有山峦叠嶂,参天大树,有古镇吊脚楼,更有五八年大跃进被砍划遗留下来的大树遗骸。但贫困依然写在这里,我见过当全家人合盖一床被子、住的房子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过违,包谷、土豆是主粮,终年吃不上饱饭;记得有一年冬天午响时,天还下着鹅毛大雪,山路全部被冰雪覆盖了,一位壮硕的当地农民从中岭公社路过我们队上,他只穿着一双草鞋用棕叶片包裹双脚、头上缠着黑色头巾、背着背篓踏着嘎哧嘎哧的冰块声到队部屋檐下歇息,只见他从怀里打开一块折叠几层的破布,从里面拿出一块玉米参合着米糠的硬饼坨坨,用手掰开着一口水一口坨的吃,此刻我们的带队雍干部看不下去了,跑到食堂买了两钵米饭与他调换米糠硬饼坨,他卑微的鞠躬九十度谢谢,含泪吃完那两钵米饭,那一幕场景仿佛是从原始社会凸显出来的缩影深深的震撼着我的内心世界,几十年还烙在我脑海里使我终身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