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瘾少年 | 三明治(2)
在母亲眼里,弟弟是儿女中最懂事的。
年幼时我们都抱怨过捉襟见肘的生活,但弟弟从不。他的四方脸多数时候都波澜不惊,短而粗的发根根分明,两臂的肌肉发达,背着包,很少说话,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兄弟几个围在一起玩笑常常少了他,他总是在自己房间里忙碌着什么,思考着什么,一双眼睛时常呆滞地看向同一个地方,只偶尔在我们聊得意兴阑珊之后来唤我们去吃饭。
村里的人看着我们多少年如一日地住着破败的屋子,话里话外总是夹枪带棒地充斥着揶揄。弟弟似乎每次总能看出母亲的黯然:“别人现在盖新房又如何,等我们长大以后他们住的就是旧房子了。”满是斗志的话帮母亲度过很多个委屈的时候。她又任劳任怨地投入繁琐的家务,以及东奔西走地凑儿女的学费中了。
他舍不得母亲受苦,十三四岁的光景,就把担水的活儿从母亲肩上揽了下来。家里没有井,弟弟总是提着两只深桶到邻居井里打水。我曾试过,提一只空的深桶都十分费力。弟弟愣是来回十多趟,把家里的水缸都充满。他承担着超过年龄的负重,却不以为意,挑衅地抖着两臂的肌肉,洋洋得意于担水带给他的收获。
不过弟弟现在这一摔门,损坏最为严重的大概还有父亲对他仅存的一点寄望。
父亲年轻时赶巧撞上新中国刚成立不久,文革过后才恢复了考学。父亲每天要扛上一袋地瓜,一条凳走十几里路上学。年少不识苦滋味的父亲索性就辍了学。当时认为十分明智的选择,在改革开放以后渐渐露出局促,没有文凭的父亲只能干比当年上学更苦的苦力。每次从父亲手里接过学费时,总能听到一句交代:“好好念书,别学你爸,只能干苦力。”
弟弟最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村里的人升初中,就只有隔壁村的中学这一个去处。弟弟却因为成绩优异被特招进了市区的初中就读。一时整个村里但凡有年龄相仿或者即将升学的,都来向父亲讨要教育秘方。除了学业,弟弟还显露出成年人的沉稳和礼貌。见了来家里的客人,甭管熟识不熟识,弟弟总是第一个迎上去,端茶问候,丝毫没有书生的怯气,也绝不使场面落下尴尬。
邻里乡亲总夸父亲“教育了个好儿子,以后要享福了”,那段时间父亲的脸上总是泛着笑意,生活的拮据似乎被一扫而光。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弟弟一路用优异的成绩撑着父亲的腰杆,只有在谈起弟弟的学绩时,父母才有了片刻与人平视,甚至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而此时弟弟的赌债累计已达 18 万。那是父亲计划在今年推掉破屋盖新房的钱。父亲在我们毕业两年后,眉头才松泛了些,不需要再为了儿女的学费、生活费奔走,他早早就请人画了新房的平面图。
相比于母亲,父亲则克制淡定许多。他蹲下来将厨房里的剩菜倒入小黄狗的饭槽,摸摸细软的皮毛,看着小黄狗摇着尾巴一口一口将剩菜全部纳入嘴里。父亲云淡风轻地说了句:“随他去,我养条狗还懂得摇尾巴。”可是连日的高血压已将他的脸憋得通红,起身时他眼里同样泛着泪花。父亲机械地错开和我们对视的机会,从前门拐了出去。
弟弟曾经让他们骄傲了好一阵子, 而现在,令父母感到耻辱的,也是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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