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媒体进入出版行业,那不勒斯四部曲责编索马里找到“沉默的自由”|写作者访谈(4)
三明治:你最早读费兰特这套书是看的英文版?
索马里:对,我看不懂意大利文。有些读者看了中文译本之后抱怨说,这个语言怎么这么粗俗,简直像是中国小乡镇的故事,但一个研究意大利文学的前辈和我说过,意大利语可以说是欧洲语言里面相对粗俗的一种,或者说粗野。然后小说里那个那不勒斯城区,可能和中国的某些乡镇差不多。
当时其实是公司的编委会和版权部门最终决定引进这套书。我当时眼光短浅,对这本书的引进有点悲观,因为觉得人名太多,中国读者会有阅读障碍。然后写两个女孩的故事,第一本又是青少年时期,很难有人有耐心读下去。
这本书当时在欧美已经是一个现象级的畅销书,但是面对中国市场一定有很多不确定的,大量的欧美畅销书在中国就未必热卖。
虽然我对第一本当时的阅读报告是悲观的,但是我其实是很佩服费兰特,她的流畅和犀利是并存的,你感觉她像是挥着刀就这样哗哗地给你往下写,但是她其实结构的完整完美也已经保证到了,然后人物的推进也已经做到了,这一点是非常难得的。但是这一点又是在一个很冷静的状态里发生的。
三明治:我很佩服的一点是,你看她第一本写童年时代,但并不是一个老年人回忆的叙述口吻,而是有正在发生的感觉。
索马里:对,但是你要知道这是很恐怖的一点,就是说费兰特制造了莱农这个分身,然后莱农再用她的分身来讲这个故事,其实这里面有很多重的那种代理的角色。
agency 的机制,其实在这个小说里面是用到了极致,你最后会发现,莱农这个叙事者是非常不可靠的,但是你又只能依靠她的叙述。在她叙述自己残破的一生的过程中,读者总希望她能有个好下场,但其实我们也知道她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下场。这个角色有时候有无意识的东西跑出来特别有意思,因为其实是费兰特有意识这样的。
三明治:在小说里,你认为莉拉和莱农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镜像吗?
索马里:读者和学者对这一套作品的解读会特别容易经历一个阶段,包括我自己也会有,就是说大家特别愿意用镜像来理解这两个人女主人公,其实你总觉得“啊是不是我自己身上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不是所有人身上的两部分,就是这两个形象”。
所有人都认为“I”(我)是一个单一的人,但其实I是一个很矛盾的,费兰特的散文集就叫LA FRANTUMAGLIA(《不确定的碎片》),是意大利语里不同常见的一个词,是碎片的意思。就我现在的理解,我更愿意把莱农和莉拉,当成一个碎片的综合,就是她们其实都是挺破碎的,可能会有一些相互映射的东西,但那不是一种镜像。
我们都会落入到那个其实没有答案的问题里:到底谁迷恋谁,到底是莉拉迷恋莱农,还是莱农迷恋莉拉?我后来觉得,镜像对女性是一个没有希望的结构,因为莱农一直的自卑感,就来自于她用镜像来处理生活里的一切。
但是我觉得第四本里面她最后成功摆脱了镜像,因为她其实已经是单独面对她的文字了,她觉得她的文字可以处理很多事情,也不再害怕别人说是不是她的书太过考究太过浮在生活表面,那个时候她已经不需要任何参照的东西,她其实就已经是掌握了这个东西。
三明治:但其实也是伴随她实际情况在社会上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
索马里:但是到她晚年的时候,她的书也等于是又脱离了时代,但是她也觉得这很正常,我觉得正常的一点就在于说她看到了这就是文学跟社会的关系,不可能有任何一本书它是在每一个时代都同样受欢迎的,不大可能有一个50年不倒的经典,社会也在疯狂变化。
三明治:《单读》主编吴琦曾说,这套书里男人和女人并没有互相看见?
索马里:这是他在《新名字的故事》单向街分享会上说的,当时我有一种代替费兰特被他指责的感觉(笑)。我后来想了一下他的意思可能是,这本书的叙述还是一个偏女性的视角。如果你把书中的一个男性角色拎出来让他重新写一遍,这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故事。
因为看就是一个权力,这个里面可能女性看的权力多过于男性。安东尼奥后来有一次来找莱农讲当地社区发生的事情,是这里面唯一的暂时把看的权力给了男性。但是我觉得看见的权力在这个书里没有那么重要,个人现在还是比较赞同,它其实是一个互相映射的一个过程,其他男性的命运也在被我们观照。
我认为读者不会把它当成一部单纯的女性小说来看的。
三明治:但是它确实很关注女性主义,女性和母亲也一直是费兰特作品的母题。第四部中,玛利亚罗莎说了一句“一个不爱自己母亲的女人是一个迷失的女人”,这句话该如何理解?
索马里:其实要把费兰特放到意大利女权主义的那个脉络里面来看。意大利的女权主义运动和英美当时走了一个不一样的道路,就是英美当时强调姐妹情谊,就是说女性之间我们是姐妹平等互帮互助那种,但是当时意大利女性团体,她们一些读书会就会觉得这个东西太太过抽象,女性是我们这些可能乳房松弛,在家里每天忙家务就像莱农的妈妈那样,那你让这些母亲去阅读那些恩格斯、黑格尔的那些著作,让女性解放,这个行不通的。其实她们那里遭遇了一些抵抗,所以她们最后会把母亲的这个东西变成意大利女权主义的一个主题,就是说母亲是什么?因为我们一直会把母亲当成一个好像不是一个女人的形象来处理。你如果把女权主义跟很多理论结合起来的话,母亲其实是一个被剥夺的女人——她是一个最完整的形态,就她的身体也被你剥夺了,她的机会也被剥夺了。
所以从那个视频里面你可以再映射到这个书当中,你发现费兰特她没有主动借用那个概念,但是她是避免不了的。所以她会引用的Carla Lonzi那个“我呸黑格尔我呸恩格斯”,那个就是当时的一个经典文本,也就是在那个时间段,意大利女权主义运动不强调互帮互助的姐妹情谊,而是一个相互交托(entrustment)的概念,这个相互交托就更加拓宽了,其实母亲对你也是一种拓展,所以后来莱农比较讽刺地说她妈妈的母爱到底是什么,母爱就是“希望我过她没有没有可能会过到的那种生活”,所以莱农的母亲不能接受她跟彼得罗离婚,或者不能接受女儿再次变得动荡,变成单亲妈妈。
其实这是一种女性之间非常复杂的一个关系,就是说你跟你的妈妈不管是说多么敌意或者是多么好,但是这个维度是一定会有的。因为你们两个之间是有一个女性命运的对照,就是你的妈妈一定对你是有一个期许的,然后那个框架你或许逃离了,但其实这是每个女性都无法避免的一个问题。但是文学史里面很少有人去处理。
这个在费兰特早期创作的三部曲里也有所涉及,但是没有这么深。我们在书里看到莱农和她母亲的关系一步步加深包括她妈妈最后真死了,她其实也受不了,她就完全接受不了这个。不像她父亲死的时候,其实她父亲死时她还好。